值房的木门被官员们挤得“嘎吱”作响。
门外的阳光被挡得严严实实。
阴影里,二十多张脸个个写满怒容。
李梦阳的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书桌。
手心的冷汗浸透了袖管。
他却强撑着挺直腰杆。
他知道,此刻若是露怯,这群被“直谏”二字冲昏头脑的官员,能把他的值房掀翻。
“李大人好威风啊!”
王缜率先迈步上前,手里攥着那张皱巴巴的驳回笺,纸角被捏得发毛。
他将笺纸重重拍在李梦阳的书桌上。
“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砚台都跳了跳。
“咱们递的奏疏,字字句句都是为了陛下安危、后宫稳固。”
“怎么到了你这儿,就成了‘妄议宫闱’?”
王缜指着笺纸上“无凭无据,纯属揣测”八个字,唾沫星子溅到桌面。
“皇后寝宫异动,锦衣卫环绕,这是满宫上下都有耳闻的事!”
“怎么就无凭无据了?”
李梦阳深吸一口气,伸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抓起驳回笺。
声音尽量平稳:“王大人,朝堂自有朝堂的规矩!”
“奏疏言事,需有据可查,有证可依!”
“你说皇后寝宫异动,可有锦衣卫的文书佐证?”
“可有当事人的供词?”
“空口白牙说‘揣测’,就敢往陛下面前递,这不是妄议是什么?”
“揣测?”
刘大谟立刻上前一步,青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废纸篓。
“李大人这话就错了!”
“魏征当年直谏太宗,难道事事都要实证?”
“我等身为言官,就是要见微知着,防患于未然!”
“皇后怀龙种,陛下若真有疏忽,我等不提醒,难道要等出了大事再后悔?”
刘大谟抬手理了理山羊胡,脸上满是“舍我其谁”的凛然。
“我等此举,是为臣之本分,是为大明社稷!”
“你凭什么驳回?”
“凭我是奏疏房掌管!”
李梦阳猛地提高声音,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陛下钦点我筛选奏疏,就是要剔除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
“你们以为直谏就是乱说话?”
“以为博个‘魏征第二’的名声,就能不顾后果?”
李梦阳想起朱厚照那句“遗臭万年”,心脏猛地一缩,声音不自觉带上了颤抖。
“有些话,不能乱说;有些奏疏,不能乱递!”
“这不是打压你们,是在救你们!”
“救我们?”
人群里有人嗤笑出声,是刑科给事中张泰。
“李大人怕是被陛下吓破胆了吧?”
“上次你自己递了类似的奏疏,被陛下召进暖阁,回来就成了这副模样。”
“怎么?”
“自己闯了祸,就不让我们进言了?”
“我看你就是公报私仇!”
“怕我们在陛下面前抢了你的风头,断了你的升迁路!”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破了李梦阳强装的镇定。
他猛地一拍桌子,官帽上的帽翅都晃了晃。
“张大人休要血口喷人!”
“我李梦阳若是怕事,若是想公报私仇,何必把漕运、边疆的奏疏都呈上去?”
他指着左侧那摞刚整理好的“呈递”奏疏。
“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我哪一本漏了?”
“哪一本压了?”
“我驳回的,全是你们这些无中生有、妄议宫闱的!”
“你们自己想想,这些话要是真的递到陛下面前,陛下会怎么想?”
“陛下会夸我们忠直!”
王缜梗着脖子喊道。
“先帝在时,我等言官就是如此直谏,先帝从来都是虚心纳谏!”
“现在陛下登基,难道就容不下直言了?”
“还是说,李大人你在中间作梗,蒙蔽圣听?”
“你胡说!”
李梦阳气得浑身发抖。
他想把邵太妃下毒的真相喊出来,想告诉这些人“你们嘴里的‘直谏’,是在把自己和九族往火坑里推”。
可话到嘴边,又死死咬住。
朱厚照没说过可以公开,他要是敢说,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他只能换个角度,咬牙道:“先帝仁厚,可陛下有陛下的章法!”
“再说,宫闱之事,本就不是你们该置喙的!”
“祖制有云,后宫之事,由皇后与太后主持,外臣不得干预!”
“你们连祖制都忘了,还敢说自己是忠臣?”
“祖制?”
刘大谟冷笑。
“祖制也说‘言官可谏天下事’!”
“后宫安稳关乎社稷,怎么就不能谏了?”
“李大人,你别拿祖制当挡箭牌!”
“我看你就是怕陛下迁怒,所以才把我们的奏疏都压下来!”
刘大谟转头看向身后的官员们,振臂一呼。
“各位大人!”
“李大人执意打压直谏,我们跟他说不通!”
“不如直接去暖阁,求见陛下,让陛下评评理!”
“对!找陛下评理!”
“我就不信陛下会容他这么蒙蔽圣听!”
“走!去暖阁!”
官员们瞬间炸开了锅,一个个摩拳擦掌,转身就往值房外走。
王缜走在最后,回头冷冷瞥了李梦阳一眼。
“李大人,你好自为之!”
“别去!不能去!”
李梦阳连忙冲上去阻拦,却被张泰一把推开,踉跄着撞在书桌角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着官员们浩浩荡荡的背影,魂都吓飞了。
这些人要是真在陛下面前提“帝后不和”,陛下肯定会想起他上次的荒唐事。
到时候不仅这些人要遭殃,他这个“筛选官”也脱不了干系。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李梦阳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额头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冲撞,又开始渗血。
暖阁里,朱厚照正在看欧阳铎从宁夏发来的第二封奏疏。
上面说安化王不仅不配合赈灾,还暗中克扣朝廷拨下的粮草,分给自己的私兵。
“反骨都快露出来了。”
朱厚照冷笑一声,将奏疏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安化王的事,得尽快提上日程了。
“皇爷。”
张永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躬身道。
“外面有二十多位官员求见,说是有要事启奏。”
“哦?”
朱厚照挑了挑眉。
“二十多位?都是些什么人?”
“大多是科道官,还有几个翰林院的编修,领头的是工科给事中王缜和礼科给事中刘大谟。”
张永压低声音。
“奴婢打听了一下,好像是因为李梦阳驳回了他们的奏疏,他们不服气,来找您评理来了。”
朱厚照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来了。
他就知道李梦阳的筛选,肯定会引起这些“直谏忠臣”的不满。
这些人,自恃读了几本书,就觉得自己是社稷的救星,是帝王的“镜子”,却不知道自己的无知和鲁莽,有多容易闯祸。
“他们递的奏疏,都是些什么内容?”
朱厚照问道。
“奴婢看了李梦阳呈上来的驳回名单,大多是说‘帝后不和’‘陛下不体恤皇后’之类的话,还有几本是说您该多去探望邵太妃的。”
张永如实回道。
朱厚照的眼神冷了冷,手指在桌角轻轻摩挲着。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全是些捕风捉影的废话。
他倒是要看看,这些人当着他的面,敢说些什么。
是继续摆着“魏征第二”的架子,还是会在他的威严下露怯。
“皇爷,要不要让刘瑾带些番子过来?”
“万一这些官员闹起来……”
张永有些担心,二十多位官员一起逼宫,要是真的吵起来,影响不好。
“不必。”
朱厚照摆摆手,靠在龙椅上,语气平静。
“一群只会耍嘴皮子的腐儒,还能翻天不成?”
朱厚照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凌厉。
“正好,朕也想看看,这些‘直谏忠臣’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张永心里一凛,知道陛下这是要借这个机会,好好敲打一下这些言官了。
“那奴婢这就去让他们退下?”
张永试探着问道。
“退下干什么?”
朱厚照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
“既然他们这么想‘直谏’,朕就给他们这个机会。”
朱厚照站起身,走到暖阁的门口,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
阳光刺眼,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沉。
“传朕的话。”
朱厚照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让他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