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房里,清晨的阳光带着微凉,渐渐变得炽热起来。
它透过窗棂,洒在堆积如山的奏疏上,泛着淡淡的纸墨香。
这奏疏,承载着各方事务,等待李梦阳的审阅。
李梦阳端坐在书桌前,腰背挺得笔直。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手中的奏疏,连眨眼都格外谨慎,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他的手指捏着一支狼毫笔,笔尖悬在一张空白的 “驳回笺” 上,随时准备落下,做出重要的判断。
桌上的奏疏一本本被翻开,又一本本合上。
它们要么被放在 “呈递” 的一侧,等待呈给陛下;要么被贴上 “驳回” 的笺纸,分类得清清楚楚。
这是李梦阳对奏疏的初步筛选。
“漕运总督奏报南直隶漕粮转运事宜,条理清晰,数据详实,过。”
李梦阳低声念叨着,将这本奏疏轻轻放在左侧。
那里已经堆了一小摞 “呈递” 的奏疏。
这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陛下肯定要亲自过目,他不敢有半点马虎。
“京营指挥使奏报七月操练情况,士兵出勤率、武器检修率都有明细,过。”
又一本奏疏被放在左侧。
李梦阳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
这类务实的奏疏,才是朝廷该关注的,比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强多了。
“宣大总督奏报边疆巡查情况,蒙古部落暂无异动,边防稳固,过。”
他快速浏览着,目光扫过奏疏上的关键信息。
确认没有问题后,他毫不犹豫地归类到 “呈递” 一侧。
边疆安稳是大事,陛下最关心这个,绝对不能遗漏。
“顺天府尹奏报京城治安,上月盗窃案下降三成,流民安置妥当,过。”
“户部奏报宁夏赈灾粮草调运进度,十万石粮食已运抵陕西,过。”
“兵部奏报欧阳铎抵达宁夏后的灾情处置情况,灾民已得到初步安置,过。”
一本本关乎国家运转、民生疾苦、边疆安全的奏疏,被李梦阳顺利通过。
左侧的 “呈递” 堆越来越高。
他的速度不算快,每一本都逐字逐句地看,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关键信息,更怕漏掉任何一句可能触怒陛下的话。
突然,李梦阳的手指顿住了,眼神瞬间变得警惕。
手中的奏疏,是工科给事中王缜递上来的,标题赫然写着 “谏陛下体恤皇后,以固后宫安稳疏”。
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翻开细看。
奏疏里写道:“近日听闻皇后寝宫异动,锦衣卫环绕,臣揣测或是帝后稍有不和,皇后心怀郁结以致身体不适…… 陛下乃万民之主,当以仁厚待后,多伴左右,以安龙种,以稳后宫……”
“啪!”
李梦阳猛地合上奏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又是这种捕风捉影的东西!
和他上次写的那封奏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让陛下看到!”
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拿起桌上的 “驳回笺”,提笔就在上面写道:“奏疏所述之事无凭无据,纯属揣测,妄议宫闱,不予呈递,驳回!”
写完后,他还觉得不够,又在笺纸末尾加了一句:“日后此类无实证之奏疏,请勿再递,以免徒增烦扰!”
写完,他用力将奏疏和笺纸钉在一起,扔到右侧的 “驳回” 堆里,仿佛那本奏疏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李梦阳拿起下一本奏疏,刚翻了两页,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本是礼科给事中刘大谟递的,竟然也在说 “帝后关系”,说什么 “皇后怀龙种,陛下当少理政务,多陪皇后,以尽夫道”。
“简直荒唐!” 李梦阳低声骂了一句。
“陛下日理万机,赈灾、平乱、整顿吏治,哪有时间天天陪着?这不是添乱吗?”
他毫不犹豫地贴上 “驳回笺”:“政务与后宫并重,奏疏所言失之偏颇,驳回!”
一本本类似的奏疏,接连出现在李梦阳手中。
有的说 “皇后寝宫换侍从,恐是陛下对皇后不满”。
有的说 “陛下近日未去其他妃嫔寝宫,有失公允”。
还有的说 “邵太妃深居西宫,陛下当多探望,以尽孝道”。
每看到一本,李梦阳的心跳就加快一分,驳回的动作也越发果断。
这些奏疏,要么是无中生有,要么是小题大做,要么是借着 “直谏” 的名义博取名声,没有一本是真正关乎国家大事的。
他仿佛看到了昨天的自己,拿着这些荒唐的奏疏,妄图在陛下面前刷存在感,结果差点把自己和九族都搭进去。
“不能让他们重蹈我的覆辙!更不能让我自己再陷进去!”
李梦阳咬着牙,一本接一本地驳回。
“驳回笺” 用了一张又一张,右侧的 “驳回” 堆越来越高,很快就超过了左侧的 “呈递” 堆。
太阳渐渐升到头顶,奏疏房里的温度越来越高。
李梦阳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后背的官袍也被浸湿了。
他却浑然不觉,依旧低着头,一本本仔细筛选着。
饿了,就拿起桌上的干粮啃两口。
渴了,就喝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
眼睛酸了,就揉一揉,继续看。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每一个字都要仔细琢磨,每一句话都要反复推敲,生怕有一句 “漏网之鱼”,被呈到陛下面前。
直到午时三刻,李梦阳才停下手中的笔,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低头一看,桌上的奏疏已经少了大半。
右侧的 “驳回” 堆足足有两尺高。
清点一下,竟然有二十三本!
这二十三本奏疏,清一色都是捕风捉影、妄议宫闱、无中生有的荒唐内容,和他上次写的那本如出一辙。
“二十三本……” 李梦阳喃喃自语,后背一阵发凉。
“要是这些奏疏都呈到陛下面前,陛下肯定会龙颜大怒,到时候别说我了,这些递奏疏的官员,一个个都得遭殃!”
他越想越后怕,觉得自己刚才的筛选还不够仔细,说不定有漏网之鱼。
“不行!得再复核一遍!”
李梦阳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和手腕。
然后弯腰抱起右侧的 “驳回” 堆,一本本重新翻开,仔细检查。
每一本的驳回理由是否充分。
每一本的内容是否真的荒唐。
每一本有没有可能被他误判。
他看得比第一次还要认真,生怕自己因为一时疏忽,放过了任何一本可能引发祸端的奏疏。
时间一点点过去,午后的阳光变得有些刺眼。
李梦阳的眼睛都看红了,却依旧没有停下。
直到未时三刻,他才将所有驳回的奏疏重新检查完毕。
确认没有一本误判,也没有一本漏网,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他将 “呈递” 的奏疏整理好,用一根红绳捆住,交给旁边的小吏。
“这部分,立刻呈给内阁首辅和陛下御览,不得耽搁!”
“是,李大人!” 小吏连忙接过奏疏,快步走出奏疏房。
李梦阳又将 “驳回” 的二十三本奏疏整理好,贴上对应的官员姓名和部门,交给另一名小吏。
“这部分,按照名单,一一退回给原奏官员,告诉他们,奏疏内容不合规,予以驳回,日后勿再递此类奏疏!”
“遵令,李大人!”
做完这一切,李梦阳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但他的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终于完成了陛下交代的任务,终于守住了自己的小命,终于不用再担心遗臭万年了!
他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每天都要这样认真筛选,绝对不能让任何一本荒唐奏疏,呈到陛下面前!
然而,李梦阳不知道的是,他这 “严格筛选” 的举动,已经在文官集团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些递了荒唐奏疏的官员,收到驳回的奏疏和 “驳回笺” 后,一个个都炸了锅。
工科给事中王缜,拿着驳回笺,气得把桌子拍得 “砰砰” 响。
“岂有此理!我这是直谏陛下,为了后宫安稳,为了龙种安康,怎么就成了‘妄议宫闱’?”
他身边的几名官员也纷纷附和。
“王大人说得对!咱们这是魏征式的直谏,是忠臣该做的事!李梦阳凭什么驳回咱们的奏疏?”
“就是!他李梦阳自己前两天还写了类似的奏疏,现在当了奏疏房掌管,就翻脸不认人了?这是公报私仇!”
“我看他是被陛下吓破了胆,现在只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根本不管朝廷是非!”
礼科给事中刘大谟更是怒不可遏。
“咱们递奏疏,是为了让陛下改正错误,是为了大明社稷!他李梦阳一个‘驳回’,就把咱们的一片忠心给否定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这些官员,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是 “清流忠臣”,是在效仿魏征直谏。
既能让陛下 “改正错误”,又能为自己博一个 “敢言直谏” 的好名声。
在他们看来,李梦阳驳回他们的奏疏,就是在打压忠臣,就是在讨好陛下,就是在阻碍他们 “为国分忧”!
他们越想越气,纷纷四处打听,很快就确认了。
所有类似的奏疏,都被李梦阳驳回了,而且驳回理由几乎一模一样。
“不行!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王缜猛地一拍桌子,眼神里满是怒火。
“走!咱们去找李梦阳问问清楚!他凭什么驳回咱们的奏疏!”
“对!去找他问清楚!”
“让他给咱们一个说法!”
“要是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咱们就联名上疏,弹劾他滥用职权,打压忠臣!”
一群官员,足足有二十多人,一个个义愤填膺,气势汹汹地朝着李梦阳的值房走去。
他们都是科道官,平日里就以 “直谏” 为荣,现在被李梦阳这么一 “打压”,哪里还忍得住?
一路上,不少官员看到这阵仗,都纷纷侧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没人敢上前阻拦。
这些科道官,一个个都是出了名的 “不怕死”,谁也不想惹祸上身。
第二天一早,李梦阳刚走进自己的值房,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议论声。
他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站起身,朝着门口望去。
下一秒,他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
值房门口,密密麻麻站满了官员,足足有二十多人。
他们一个个身着官袍,脸上带着怒容,眼神不善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这些人,有工科的、礼科的、刑科的,还有一些翰林院的编修,都是昨天递了荒唐奏疏,被他驳回的人。
“我靠!怎么这么多人?” 李梦阳心里惊呼一声,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强装镇定,清了清嗓子,对着门口的官员们拱了拱手,声音有些发颤地问道:
“各…… 各位大人,今日齐聚在下的值房,不知是有什么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