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夜话惊澜 内心波澜
喧嚣的接风宴席终于散去,亲兵撤去残羹冷炙,奉上清茶。帅府书房内,只剩下赵高翔与黄蜚二人对坐。窗外,海潮声隐隐传来,更显得室内一片静谧,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赵高翔吹了吹茶碗里浮起的叶片,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率先开口:“黄老将军,我这一路回来,除了战事,心中还惦念着两件事,需与您老商议。”
黄蜚正了正身子,花白的眉毛下目光炯炯:“侯爷请讲。”
“其一,便是舟山那位鲁监国。”赵高翔放下茶碗,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我虽在浦城时,便让王柱以‘需听靖朔侯调令’为由,婉拒了其使者直接插手福宁事务,但近来,他们似乎并未死心,联络更为频繁了?”
黄蜚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与些许不屑:“不错。鲁监国麾下那张名振、沈廷扬等人,近月来又派了三拨使者,言辞一次比一次恳切,言必称‘共奉明朔’、‘同舟共济’,实则还是想将侯爷您,连同这福宁基业,纳入他鲁监国的麾下听用。老夫与自炳先生虚与委蛇,只说是侯爷远征在外,一切需待侯爷归来定夺。”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老辣,“依老夫看,鲁监国如今困守舟山,兵微将寡,全赖张名振等人支撑,他是急了,急于寻找外援,尤其是像侯爷您这般兵强马壮的外援。”
赵高翔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共奉明朔?他朱以海是太祖子孙,我赵高翔便不是大明臣子了?只是这‘共奉’,也有个主次之分。他想以监国之名压我,却是打错了算盘。眼下抗清大局为重,不宜与之公然撕破脸皮,但也不能任由其蚕食。老将军日后应对,依旧以‘联合抗清,各守疆域,遥相呼应’为原则,若其再提归并之事,便直言我部体系已成,难以更易,若强行合并,恐生内乱,反为清虏所乘。”
黄蜚抚掌笑道:“侯爷此言,正合老夫之意!软中带硬,既全了大义名分,又守住了根本。老夫知道如何应对了。”
谈完这桩公事,书房内的气氛却并未轻松下来。赵高翔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方才缓缓道:“这第二件事……是关于我与晏珠的婚事。劳烦老将军此前代为牵线,高翔感激不尽。如今我既已回来,此事……也该提上日程了。”提到唐晏珠的名字,他冷峻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黄蜚看着赵高翔的神情,心中了然,但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眉头微蹙,显出几分罕见的凝重与犹豫。他几次张口,却又咽了回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碗壁。
赵高翔察觉有异,问道:“老将军,可是有何难处?”
黄蜚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抬起眼,目光直视赵高翔,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侯爷,关于晏珠小姐的身份……老夫犹豫再三,此事关乎重大,不能再瞒你了。晏珠她……她并非普通官宦女子,她的真名,乃是朱晏棠!”
赵高翔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并未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黄蜚,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黄蜚见他如此沉稳,心下稍安,继续低声道:“她……乃是弘光皇帝的亲妹,明朝福忠王的幼女,大明朝的乐安公主!”
尽管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身份,赵高翔心中仍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在苏州城主动投靠、一路相随、聪慧坚韧的女子,竟然有着如此尊贵却又无比危险的身份!弘光帝之妹!这意味着她身上流淌着大明皇室最正统的血脉,是无数遗民心中象征性的旗帜,同时也是清廷必欲除之而后动的目标!
黄蜚看着赵高翔变幻不定的神色,叹了口气:“此事目前仅有老夫一人知晓。当初在苏州,她孤身来投,便是看准了侯爷您抗清之志坚定,能予她庇护。她隐姓埋名,便是不想以此身份招祸,亦不想以此身份挟恩图报,只想作为一个普通的‘唐晏珠’,伴于侯爷左右,为抗清大业尽一份力。老夫……老夫也是在她同意婚事后,她才将此惊天秘密告知于我,嘱我寻机再告知侯爷。”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油灯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赵高翔陷入深思的脸庞。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信息,需要权衡这桩婚事背后,那远超男女之情、关乎政治格局、甚至可能改变他未来道路的巨大影响。
黄蜚屏息凝神,他知道,自己抛出的这个秘密,将彻底改变眼前这位年轻统帅对那桩婚事的考量,也将为这东南抗清大局,带来难以预料的变数。夜,更深了。
黄蜚退下后,书房内只剩下赵高翔一人。他并未起身,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油灯将他沉思的身影拉得悠长,投在背后的墙壁上,随着火焰微微晃动。
朱晏棠……乐安公主……
这个身份像一道惊雷,在他心中炸响,余波阵阵,让他不得不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开始审慎地思考这桩婚事背后牵扯的千丝万缕。几乎是本能地,他脑海中浮现出关于明朝公主婚嫁的那些严苛制度——那是太祖朱元璋为防外戚专权而定下的、几乎刻入大明宗室骨髓的铁律。
“凡公主婚配,例选庶民子侄或低级武官子弟。驸马爷虽尊,然终身不得参政,不得握有实权,止食禄享爵,形同富贵闲人。”
这条祖制,如同一条无形的枷锁,旨在将皇家的女婿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杜绝任何凭借裙带关系干预朝政的可能。
明史上,多少驸马都尉空有尊号,却被圈养在京城华丽的府邸中,与帝国的军政大事彻底绝缘。即便是那些入选者,也多是民间俊秀或低级军官之后,身份地位与手握重兵、割据一方的实权将领相差悬殊。
而他赵高翔是什么人?是拥兵数万、控扼闽浙赣三省要冲、令清廷征南大将军博洛都寝食难安的靖朔侯!他的权势、他的军队、他未来的抱负,都建立在刀锋与实力之上,与那“不得参政”的驸马身份何其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说是水火不容!
一旦他尚了公主,成了名义上的“驸马都尉”,按照祖制,他这靖朔侯的兵权该如何处之?他麾下这些追随他浴血奋战的将士该何去何从?难道要他放弃一切,像那些被圈养的驸马一样,做一个空有头衔、无所事事的富贵囚徒?这绝无可能!这不仅是他个人的野望无法接受,更是对追随他的万千将士的背叛!
再者,公主外嫁(即便是嫁给臣子),亦有一套繁琐的礼仪规制,由礼部、内官监操办,动静极大,几乎无法隐瞒。在如今这天下动荡、消息灵通之际,他赵高翔若要明媒正娶乐安公主,消息根本不可能封锁住。
届时,他将立刻成为天下瞩目的焦点,清廷会如何反应?必然会将他视为必须铲除的、具有极强象征意义的目标,恐怕倾国之兵也会压向闽浙!而那些尚在观望的南明各方势力,又会如何看他?是奉他为正统?还是忌惮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尽管是公主)?内部是否会因此产生难以弥合的分裂?
这已不仅仅是一桩婚姻,更是一场凶险无比的政治博弈。
他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仿佛在勾勒那无形的制度枷锁。他想起了朱晏棠那张清丽而坚韧的脸庞,想起了她阅读那些“奇思妙想”材料时眼中闪烁的求知光芒,想起了她字里行间含蓄却真挚的关切……抛开身份,她是他欣赏、甚至可说是心动的女子。乱世之中,能得此红颜知己,本是幸事。
可这身份……这该死的、尊贵无比却又沉重无比的公主身份!
“若她只是唐晏珠,该多好……”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他唇边溢出。若她只是那个普通的官宦女子,他们的结合将简单得多,不会有这许多牵扯国本、关乎势力存亡的顾虑。
内心仿佛有两个声音在激烈争辩。一个声音冷静而理智,提醒他身为统帅的责任,警告他这桩婚姻可能带来的巨大政治风险和对现有权力结构的冲击,劝他应以大局为重,甚至……考虑放弃。另一个声音则带着情感的温度,诉说着那份难得的相知与情愫,认为真情不应被冰冷的制度所束缚,或许……可以找到一条两全之路?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推开窗户,任由带着寒意的海风涌入,吹散了些许室内的沉闷。夜空如墨,繁星点点,如同这乱世中无数双注视着这里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决定,不仅关乎个人情感,更将深刻影响他麾下势力的未来走向,甚至可能改变东南抗清的局面。这不仅仅是一次情感的抉择,更是一次关键的政治决断。
“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凝视着黑暗中的海面,喃喃自语,“但打破这数百年的祖制,需要何等的力量与契机?我又该如何……既不负她,亦不负这跟随我的万千将士?”
内心的纠结,如同窗外深沉的海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他需要时间,需要更冷静地权衡,也需要……与那位身处风暴中心的公主,开诚布公地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