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隔城思君,柱石之心
闽东北的春夜,还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福安城外的临时营地里,灯火零星,除了巡逻队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海潮声,万籁俱寂。中军帐内,油灯的光芒将王柱年轻却已显刚毅的身影投在帐壁上,他并未安睡,而是轻轻摩挲着腰间那把赵哥当年亲手赠予他的短刀,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分开一年多了。
时间过得真快,快得让他有时都觉得恍惚。他还记得自己十七岁那年,家乡遭了匪患,父母亲人皆罹难,他侥幸逃得性命,浑浑噩噩间投了军,就被分到了当时还是个“把头”的赵高翔手下。许是看他年纪小,眼神里还带着失去亲人的惊恐与茫然,赵哥对他格外照顾,不仅没让他去干最苦最累的斥候活儿,反而将他带在身边做了亲兵。
那时候,他还不习惯叫“把总”,总是“赵哥”、“赵哥”地叫着。赵哥也不恼,反而在没人时,会拍拍他的肩膀,问他吃得饱不饱,晚上睡得暖不暖。从扬州那座血肉熔炉里杀出来,九死一生,当初的老兄弟,如今只剩下李狗儿(现在该叫李恪了,在北方干着惊天动地的大事)、表叔刘光标,还有自己。
“柱子,乱世活着不容易,你给哥哥待在福宁,守护好这大本营。”赵哥临别前的话语,此刻异常清晰地在耳边回响,“平时要多学习。陆战、水战,乃至水师舟船调度,都要用心钻研。黄蜚老将军经验丰富,你要时常请教,不可因年轻而倨傲。”
“嵛山岛是我们的军火生产基地,万万要照顾好,做到严格保密。对待那些工匠,一定要给予丰厚的待遇,他们是我们的未来。”
“不仅仅是粮秣筹算、带兵打仗,还有如何联合盟友,如何应对鲁监国那边的使者,都要小心处理,有理有节,既要维持联合,也要守住我们的根本。”
每一句叮嘱,他都刻在了心里。他王柱知道自己年轻,资历浅,骤然被委以与黄蜚老将军共同镇守福宁的重任,内心何尝不忐忑?他甚至偷偷学着留起了小胡子,希望看起来老成一些。
这一年多,他几乎是拼尽了全力。对黄蜚老将军,他执礼甚恭,凡事商量,将老将军的水战经验视为瑰宝;
对待王之仁、二周等义军首领,他不卑不亢,既有联合之诚,也暗藏提防之策,礼数周到,却从不轻易许诺;
面对鲁监国派来的使者,他也能镇定自若地回应:“联合抗清,义不容辞。然末将现归靖朔侯麾下,一切行动需听侯爷调令。贵使若有要事,可遣人前往侯爷处商议。” 既不得罪人,也守住了立场。
对待和自己一起的沈家兄弟也是有礼有节,还好大家都配合的不错!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棵被赵哥亲手栽下的树苗,在风雨中拼命汲取养分,努力生长,生怕长得不够挺拔,辜负了那份深厚的期望与信任。
思绪飘远,他又想起赵哥给唐小姐送来的那些“材料”。上面写的很多东西,他起初根本看不懂。
“为什么茶壶烧开水,壶盖会跳动?那是‘蒸汽’,是一种‘能量’。”“铁还分生铁熟铁?里面加了别的东西就会更硬?”
“火铳打出的弹丸,是靠火药瞬间燃烧产生的能量推出去的?”
……
这些东西,和他从小读的“四书五经”完全不同,却又隐隐指向着某种强大的、可以改变世界的力量。他以前从不知道,赵哥的脑子里,竟然装着这么多神奇的、闻所未闻的学问。
正是在赵哥那些看似潦草却思路清晰的图纸指点下,张铁头他们才真的鼓捣出了威力巨大的复合弓。
王柱亲眼见过测试,鞑子的双层重甲,寻常弓箭难以穿透,火铳远了也是挠痒痒,但这复合弓射出的破甲锥,却在有效距离内做到了!虽然因为材料难得、工艺复杂,无法全军列装,但这已经让他看到了未来的希望。赵哥说过,技术优势,有时比十万大军还管用。
“张铁头他们说,按照侯爷的新指点,又试制了几样新家伙,威力好像更大,就等侯爷来了亲自验收呢……”王柱心里念叨着,有种小孩子做出了新奇玩意,急于向最亲近的长辈展示的期待感。
“还有,子弟学堂里那些娃娃,学这些东西比我们快多了,有几个特别灵光的,已经开始自己琢磨怎么把那个‘力学’用在改进武器上了……黄雷和婉儿都身体好着呢。”
还有……唐小姐偶尔会问起……侯爷的消息。自己搭话时,总是斟酌再三,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敢多嘴。只是,唐小姐字里行间那份对侯爷的若有若无的关切,这事,他也不知该怎么跟赵哥提。
想到这里,王柱站起身,走到帐外,目光越过沉沉的夜色,投向西方。那里,是周宁城的方向,城墙之后,就是他日夜思念的赵哥。
“赵哥,”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柱子没给您丢脸。福宁,我给您守住了。现在,就剩眼前这座破城挡着咱们了。”
他握紧了拳头,感受到短刀刀柄上传来的冰冷而熟悉的触感。一股混合着思念、崇敬与昂扬战意的热血在胸中涌动。
“一定要打下周宁!”他暗暗发誓,年轻的脸庞在稀薄的星光下,显得无比坚定。“很快,就能见到赵哥了。有很多话,要当面跟他说。”
隆武三年四月二十七,寅时三刻,天色未明。
周宁城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阴影,匍匐在闽东北的晨雾之中。它的城墙不算特别高耸,地理位置也并非一夫当关的险隘,但正如赵高翔与麾下将领们所忧虑的那样——城周那片广阔的开阔地,在朦胧天光下延伸出去,足以让任何一支步兵军团感到脊背发凉。那是八旗铁骑最喜欢的舞台,足以让他们从容加速,将冲锋的威力提升到极致。
东西两侧绵延的山脉,如同两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将赵高翔自西而来的主力与王柱自东而来的偏师无形中隔开,难以在城下迅速形成拳头。
这座不算险要的城,反而因这该死的地形,成了清军发挥骑兵优势、迫使明军进行最不擅长的硬碰硬攻坚的绝佳地点。
没有取巧的可能,唯有硬攻!
战前的准备在极度压抑的沉默中完成。
士兵们检查着刀锋箭簇,推动着连夜赶制的、数量有限的楯车和临时打造的云梯。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汗水和金属的冰冷气息。李猛部在西,张鼐与刘中藻在南,如同两张缓缓拉开的弓,箭簇直指城墙。而在东北方向,王柱率领的,由福宁水师精锐临时转职的“步兵”们,也早已弃舟登岸,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攻击位置。他们许多人脸上还带着海风的咸涩,眼神却已如陆战老兵般沉稳。
寅时末,天色微熹。
突然之间,低沉而苍凉的牛角号声划破了黎明前的死寂!紧接着,是无数火把几乎在同一时刻被点燃,如同骤然迸发的星河,瞬间将周宁城西、南、东北三面照得亮如白昼!
城头守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明与号角惊得一阵骚动。睡眼惺忪的哨兵揉着眼睛,惊恐地看着城下——
只见火光映照下,黑压压的明军阵列森然肃立,刀枪如林,反射着跳动的火焰寒光。尤其是西面李猛军阵前,数百名身材魁梧的力士,猛地将手中样式奇特、弓身反曲的长弓高高举起,那正是令清军骑兵也颇为忌惮的复合弓!虽然数量不多,但在此刻,它们成了一种力量的炫耀,一种无声的威慑。
阵列之前,王秀楚在一队盾牌手的护卫下,策马向前几步,运足中气,向着城头高声喝道:
“城上守军听着!我乃靖朔侯麾下参赞王秀楚!尔等主将苏见乐,背弃祖宗,认贼作父,残害同胞,天怒人怨!今我靖朔侯奉天讨逆,亲率王师已将此城合围!看见了吗?此乃破甲利器,尔等重甲,亦难抵挡!”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传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上天有好生之德!侯爷有令,此刻开门献降,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若敢负隅顽抗,待我大军破城,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劝降的声音在城墙之间回荡,与城下森严的军阵、闪亮的刀锋、还有那令人不安的奇特弓弩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心理压力,沉甸甸地压向城头每一个守军的心头。
苏见乐此刻也被亲兵慌乱地叫上了城楼,他看着城外漫山遍野的火把和严整的军容,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尤其是看到那些传闻中的复合弓时,眼角更是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但他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尖声对着左右喊道:“怕什么!我们有坚城!有八旗天兵!城外都是开阔地,他们的步兵敢过来,就是送死!都给老子顶住!谁敢言降,立斩不赦!”
他试图用色厉内荏的咆哮稳定军心,然而,城下那沉默的、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军阵,以及那明确的劝降与威胁,已经像一颗投入冰面的石子,在守军心中激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
攻击,随时可能爆发。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已经浓得刺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