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海疆惊雷 与 棋局迷雾
福州,征南大将军府邸深处,博洛伫立在巨大的东南沿海舆图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图上山川的轮廓。窗外,榕城的初春本该有几分暖意,但弥漫在厅堂内的,却是一种凝滞的、带着铁锈与焦虑的寒意。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代表邵武的那个小小标记上。快两个月了。整整五十七个日夜!那座该死的“铁城”就像卡在他喉咙里的一根倒刺,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每一次吞咽都带来一阵烦躁的疼痛。
图赖是他倚重的大将,身经百战,入关前破锦州、入关后败李闯,功勋卓着。此番围攻邵武,图赖不可谓不尽心。强攻、诱降、挖穴、炮击,甚至不惜驱民攻城,损了阴德也坏了名声,(鞑子不在乎名声的,只是洪承畴等一直再教导他们说汉人的习惯)能用的手段几乎用尽。可那个叫孙兆奎的明将,简直像一块又臭又硬的茅坑里的石头,带着手下人缩在龟壳里,任凭你外面锣鼓喧天,他就是死活不出来。努山那支精心准备的伏兵,在山里喂了快两个月的蚊子,连赵高翔援军的影子都没看到。
“赵高翔……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博洛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有些沙哑。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让他极其不适。他原以为赵高翔年轻气盛,必然忍受不了部将被围,会急匆匆赶来救援,正好落入他“围点打援”的陷阱。可对方的沉默,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反而让他心里开始打鼓。
兵力,也是一个问题。八旗本部是他的根基,不能无限度地消耗在攻城战里。他很自然地将主意打到了那些投降的明军,尤其是原郑芝龙的庞大旧部上。
“郑芝龙旧部,整编得如何了?”他头也不回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侍立一旁的幕僚连忙躬身回答:“回大将军,郑芝龙麾下人马号称二十万,虚数虽多,但剔除老弱,可战之兵确有三四万之众。郑鸿逵、郑彩等裹挟一部分逃往海上后,剩余者,按您的方略,已分拆处置。一部约万余人,已划归李成栋将军麾下,正在广东征战;一部约八千人,由佟养甲大人调用监管;还有一部约六千人,留在福州,打散编入汉八旗各旗,由我军将领直接统辖,并派了可靠的旗人监军。”
博洛微微颔首。分化瓦解,掺沙子,派监军,这是驾驭降军的不二法门。
佟养甲家从他祖父辈起就和关外有生意往来,忠心可靠,用他来看着部分郑军,博洛是相对放心的。但他也清楚,这种整编远未完成。这些降卒人心惶惶,士气低落,强行驱使他们去攻打邵武那样的硬骨头,恐怕还没到城下,自己就先炸营了。需要时间,需要手段,慢慢磨掉他们的棱角和异心。
就在他凝神思索,是再从江西调些绿营兵来,还是冒险投入部分八旗精锐,以求尽快打破邵武僵局时,一阵极其急促,甚至带着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将军府的宁静。
一名戈什哈(亲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也顾不得礼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惊惧而变调:
“大……大将军!紧急军情!福宁方向,明军水师大举出动!黄蜚、吴志葵的旗号!战船……战船遮天蔽日,不下百五十艘,正沿海南下,直扑我福州口岸而来!”
“什么?!”
博洛猛地转身,那双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眼睛里,此刻也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一把夺过戈什哈手中的军报,快速扫过,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无比。
“黄蜚?这老匹夫,他怎敢?!”博洛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怒。黄蜚在他印象中,一直是个持重保守,甚至有些怯战的老将,守着福宁那一亩三分地,从未有过主动出击的举动。如今竟敢倾巢而出,直扑他坐镇的福州?
幕僚也吓得脸色发白,颤声道:“大将军,黄蜚此举……太过反常!他哪来如此大的胆量?莫非……是得到了赵高翔的授意?”
“赵高翔……”博洛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他的手指从邵武移到浦城,再从浦城划过一道弧线,连接到福宁,最后落在福州湾。一个清晰的战略构想,如同阴云中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
西线,邵武激战正酣,赵高翔主力却在浦城按兵不动。
东线,一向安静的黄蜚,却突然倾力来攻,直指他的心脏福州。
还有那个在大小金门不停招兵买马,骚扰泉州的郑森……
“声东击西……好一个声东击西!”博洛咬牙切齿,他终于明白了赵高翔的全局谋划,“好小子!本帅在邵武张网以待,你却避实就虚,想去打通和浙南的联系!让黄蜚佯攻福州,吸引我注意力,调动我的兵力,为你主力东进创造机会!”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自己在西线投入重兵,东线沿海反而变得空虚。赵高翔这步棋,不仅狠辣,而且精准地打在了他的七寸上!一旦让赵高翔主力与黄蜚在闽东北会师,整个福建的清军态势将彻底被动,被割裂成东西两块!
“传令!”博洛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名将,震惊之后,迅速恢复了冷静和决断,声音如同寒冰碰撞,“命图赖,继续围困邵武,加强监视,绝不能让孙兆奎出城半步!但暂缓大规模强攻,节省兵力,以备不时之需!命努山,派出所有精锐斥候,给我盯死浦城赵高翔主力的动向!一兵一卒的异动,都要立刻飞马来报!”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波澜,目光锐利地转向惶恐的部下。
“集结福州所有可战之水师船只,沿岸所有炮台,给本帅进入最高临战状态!卓布泰!”
“卑职在!”一个面容精干的中年将领应声出列。
“你亲自去督战,稳定军心,尤其是那些新附的郑芝龙旧部,严防他们趁乱生事!”
“嗻!”
“其他人,随本帅登城!本帅倒要亲眼看看,黄蜚这老儿,究竟带来了多少家底,敢来捋虎须!”
厅内众将凛然领命,纷纷行动起来。博洛大步向外走去,甲胄铿锵作响。他的心中却是波涛汹涌。邵武的战事未平,海疆又起惊雷。
闽东海面,薄雾初散,一支庞大的水师舰队正劈波斩浪,浩荡南下。旗舰“镇海”号的甲板上,两位老将并肩而立,猎猎海风吹动他们花白的须发,却吹不散他们眼中久违的炽热战意。
居左一位,身形魁梧,面容红润,虽年过半百,腰板却挺得笔直,正是靖海侯黄蜚。他单手按着腰间佩剑,另一手指点着前方海路,声若洪钟:“志奎老弟,你看这风向,正利于我!此番定要让博洛那老小子,好好戏耍一番!”
黄蜚此刻可谓意气风发。自追随靖朔侯赵高翔,被委以镇守福宁大本营的重任以来,他这身老骨头仿佛又重新注入了活力。
回想弘光年间,他虽也在铜陵与黄得功合力大破左梦庚叛军,设铁索、伏火船,焚毁敌舰,斩首四千,江水尽赤,获封太子太保、左都督,赏蟒袍玉带,看似风光,但朝廷内部的倾轧掣肘,总让他感觉束手束脚,难尽其才。哪像如今在侯爷麾下,大方针只有一个——抗清!内部虽也有不同声音,但在侯爷的掌控和王柱等人的协调下,少有龌龊勾当,诸将各司其职,做事痛快淋漓!
他与年轻的王柱搭班子,那小子刚满二十,为了显得老成还故意留了撮小胡子,可处理起军务、水师调度来,那份沉稳老练连他都暗自称赞。沈家兄弟也是能文能武。配合的相当舒畅。
侯爷更是知人善任,将福宁这水陆要冲、抗清基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这老将只管放心施展。这一年多来,是他为将生涯中少有的舒心畅快之时。
身旁的吴志奎闻言,抚须点头,脸上也带着振奋,但眼底深处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接过亲兵递来的千里镜,望向朦胧的海平线,沉声道:“老将军威名,海内皆知,此番有您坐镇,定能震慑虏胆!”
吴志奎心中感慨万千。他可以说是被赵侯爷救了两次性命。第一次是在苏州危难之际,得侯爷派兵接应突围;第二次更是关键,侯爷早早传信提醒他郑芝龙或有异动,要他小心。
他虽在福州隆武朝廷任职,却一直与侯爷保持联络,提供情报。果不其然,郑芝龙撤防投降,隆武皇帝遇害,他若非早有准备,险些就陷在福州,步了诸多同僚的后尘。这份救命之恩、知遇之情,他吴志奎铭感五内。
自与黄蜚老将军共事以来,他自知在水战临机决断、排兵布阵上不如黄老将军,也不如年轻锐气的王柱,但他也有自己的长处。招募兵勇、整训水师、协调地方、处理繁杂政务,他无不尽心竭力,将福宁后方打理得稳固妥帖,让黄蜚、王柱能无后顾之忧地专注于战备。
此番侯爷密令,要他与黄老将军率领这近万水师,大张旗鼓,佯攻福州,牵制博洛主力。接到命令时,他心中是既兴奋又忐忑。兴奋的是,终于能主动出击,报效侯爷;忐忑的是,清军入关以来,几乎是攻无不克,凶名在外,直捣其福建老巢,风险极大。
但此刻,看着身旁黄蜚老将军那镇定自若、甚至带着几分期待的神情,听着那充满自信的豪迈言语,吴志奎心中的那点紧张也渐渐被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味的海风,目光变得坚定。
“老将军,此番进军,打到何种程度,是虚张声势,还是伺机而动,全凭您老决断!志奎必竭尽全力,听从号令!”吴志奎拱手,语气诚挚。他将指挥权完全交托给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帅,自己则做好辅佐与执行的角色。
黄蜚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吴志奎的肩膀:“好!有老弟此言,老夫心里更有底了!侯爷既然将此重任交予我等,我等便演好这出‘声东’大戏,替侯爷主力创造良机!传令各船,加速前进,让福州城的博洛,看看我大明水师的威风!”
令旗挥舞,鼓角相闻,庞大的舰队如同苏醒的巨鲸,排开万顷碧波,向着南方那座笼罩在战争阴云下的城池,无畏前行。两位老将的身影在旗舰船头挺立如山,成为这支浩荡船队最坚定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