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铁城血壁,名将之困
邵武城,这座横亘于闽赣通道上的“铁城”,在早春的凄风苦雨中,已然化作了一个吞噬生命的巨大漩涡。城墙上,斑驳的痕迹记录着数十个日夜的惨烈,箭簇深嵌砖石,炮火留下焦黑坑洼,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浸染了每一寸墙体的暗红血渍,新旧交织,在阴霾天光下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腥锈之气。
清军大营,中军帐内,一位身形魁梧、面容坚毅中带着几分煞气的将领,正凝望着沙盘上邵武城的模型。他便是此次攻城的清军主将,三等公、议政大臣——图赖。
图赖并非浪得虚名之辈。他的功勋,是在关外与关内的血火中一刀一枪搏杀出来的。
皇太极时代伐明,攻略宁远城下,有他奋战的身影;追随贝勒多铎,他率四千精锐为前锋直扑锦州,阵斩明将刘应选,击破其军,凭此战功获得丰厚赏赉。
入关之后,更是战功赫赫,被超授三等公。随豫亲王多铎西讨李自成,他在孟津率精兵强渡黄河,明军守将望风而逃,迫降沿河寨堡十五座。
在决定性的潼关之战中,他亲率一百四十骑直冲李自成军阵,悍勇掩杀其部将刘宗闵,俘斩过半,又大败刘方亮,为清军最终攻克潼关立下汗马功劳。这是一位从白山黑水间杀出,历经大战、恶战,从尸山血海中蹚出来的宿将。
面对眼前的邵武,图赖初时并未太过忧虑。他深知明军积弊,内部倾轧、士气不稳乃是常态。他首先采取的便是攻心为上,派出能言善辩的汉军降将作为使者,携带着耀眼的黄金、精美的绸缎,甚至还有几名掳掠来的江南佳丽的画像,来到城下,许以高官厚禄,承诺若孙兆奎归降,可保全城富贵平安。
然而,城头上的孙兆奎,只是冷漠地听着。待使者唾沫横飞地说完,他甚至懒得浪费口舌回应,只是微微抬手。身边一名沉默的神箭手张弓搭箭,弓弦响处,一支狼牙箭如同精准的毒蛇,瞬间贯穿了那名使者的咽喉!
使者脸上的得意与期待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死寂,他捂着喷血的脖子,直挺挺地栽倒在城下,黄金珠宝散落一地,在泥泞中黯然失色。
“冥顽不灵!”图赖的脸色瞬间铁青,心中怒火升腾。自入关以来,他何曾受过如此羞辱?招降不成,那便强攻!他相信,在自己的指挥下,这座孤城撑不了多久。他精心布置了“围点打援”之策,以阿济格尼堪部和自己麾下部分兵力正面攻城,而真正的杀招——努山率领的数千八旗精锐,则隐伏在通往邵武的必经之路侧翼山林中,张网以待,只等赵高翔的援军一头撞进来。
可战事的发展,却大大出乎图赖的预料。
孙兆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明军将领,竟像一只成了精的老龟,将头脚死死缩在坚硬的壳内。任凭你城外如何鼓噪挑衅,佯装败退露出破绽,甚至分兵袭扰粮道,他就是稳坐钓鱼台,绝不出城一步。所有的兵力、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了这四面城墙之上。
图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进攻。最先被驱赶上前的,是那些新归附的汉军部队。
博洛大将军和他都深谙驾驭降军之道,既要利用,更要提防。让这些汉军去打头阵,美其名曰“表现忠心,获取信任”,实则就是用他们的性命去消耗守军的箭矢、滚木、礌石,去填平那该死的护城河。
这些降卒,面露惶恐,衣衫褴褛,在身后八旗督战队明晃晃的钢刀逼迫下,哭嚎着,拥挤着,扛着简陋的云梯和沙袋,如同灰色的潮水般涌向城墙。
“放!”
城头上,孙兆奎的声音冰冷而稳定。他与张应祥、郭六斤等人分工明确,各守一段。
张应祥负责水师调度远程打击,郭六斤则紧盯攀城之敌。梆子声急响,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守军中有不少装备了靖朔侯督造的复合弓,力道强劲,破甲能力极佳,往往能一箭穿透数人。
汉军士兵成片倒下,护城河畔尸积如山,河水早已被染成诡异的暗红色。后续者麻木地踏着同伴尚温的尸骸,继续向前,将沙袋投入河中,将云梯架上血迹斑斑的城垣。
“滚油!金汁!”郭六斤看到云梯上爬满了人,嘶声下令。烧得滚烫的桐油和恶臭刺鼻、蕴含剧毒的粪汁(金汁)从城头泼洒而下。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爆发,被淋中的清军皮肉瞬间溃烂,冒着青烟从高处坠落,那场景宛如人间地狱。
然而,更残酷的一幕还在后面。当汉军死伤惨重,士气濒临崩溃时,清军使出了更歹毒的手段。他们驱赶着从周边村落掳来的百姓,多是老弱妇孺,混杂在少量士兵之中,用皮鞭和长枪逼迫他们走向城墙。
“军爷!开开恩啊!我们是老百姓啊!”
“爹!娘!”
哭喊声、哀求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城头每一位守军的心神。许多士兵拉弓的手在颤抖,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主将孙兆奎。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射杀敌军,但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乡亲,如何能狠心下箭?
孙兆奎站在垛口后,看着城下那悲惨的景象,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被咬出了血痕。他何尝不心如刀绞?但他更清楚,此刻城门绝不能开,心软就意味着城破,意味着城内数万军民将遭受更可怕的命运。博洛和图赖,就是要用这道德和人性的拷问,来瓦解他们的斗志。
他猛地挺直身躯,目光如寒冰般扫过城头,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放箭!靠近城墙五十步内者,无论何人,皆视为敌!格杀勿论!这是军令!违令者,斩!”
最后那个“斩”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一些士兵闭上了眼睛,泪水混着雨水滑落,咬着牙,松开了弓弦。箭雨无情地落下,冲在前排的百姓和清军一同倒在血泊之中。那一刻,守军的意志经历了一场炼狱般的淬炼。
孙兆奎的“不迂腐”,是用巨大的内心煎熬和钢铁般的纪律换来的,他明白,在这乱世绝境中,有时候坚守比仁慈更需要勇气。
城下的尸体堆积得越来越高,几乎形成了一道缓坡。图赖甚至动用了红衣大炮,轰鸣的炮声震耳欲聋,炮弹砸在城墙上,砖石飞溅,塌陷了几处垛口,但邵武城墙的基干异常坚固,守军总能在炮火间歇,冒着生命危险迅速用沙包、木石抢修加固。
战事陷入了残酷的僵持。图赖原本预计的速战速决变成了漫长的消耗战。他麾下真正的八旗劲旅尚未大规模投入这种血腥的攻城绞杀,主要依靠汉军和部分绿营,兵力损耗虽大,但尚未伤及根本。可他期待的“援军”,却始终不见踪影。努山的伏兵在山林中空等了近两月,锐气渐失。
图赖望着那座在血火中依然屹立的孤城,眉头越皱越紧。孙兆奎这块硬骨头,比他想象的要难啃得多。而赵高翔的沉默,更让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这场看似热闹的攻城战背后,潜流暗涌,真正的棋手,似乎并未按照他预想的步调落子。邵武,不仅是一座城,更成了双方统帅意志与谋略的角力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