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钞辨验司”的成立,如同在浑浊的暗流中投入了一枚明矾,虽未能立刻让水澈见底,却加速了杂质的沉淀与分离。在首任郎中张文昇的锐意经营下,一套融合了技术标准、地方稽查与中枢分析的体系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运转起来。各地分司呈报的疑币样本、流通记录、可疑人员线索,被源源不断地汇集到京师总司。
张文昇,这位被沈惊鸿寄予厚望的“铁算盘”,展现出惊人的韧性与细致。他并不急于求成,而是如同老吏断案般,将所有碎片化的信息分门别类,交叉比对。他注意到,几乎所有高仿假币的银铜原料,其杂质微量元素配比惊人地一致,指向一个未被官方记录、但品质极其稳定的私矿来源。同时,多条运输线路的终点,隐隐约约都指向了运河与陆路交汇的商贸重镇——临清。
而另一条关键线索,则来自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在持续的高压追查下,一个原本负责在天津卫接收原料、名叫赵三的漕帮小头目,在试图潜逃时被截获。经过连日审讯,赵三的心理防线崩溃,吐露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他接头的上家,虽行事隐秘,但偶尔流露出的口音,带着明显的南京官话腔调,且其随从举止带着军中习气,绝非寻常商贾。更重要的是,赵三曾偶然听到上家与人密谈时,提及“京里的小公爷吩咐,务必谨慎”。
“南京官话…军中习气…小公爷…” 骆思恭将这份口供密呈沈惊鸿时,眼神锐利如鹰,“大人,线索指向了南京,以及……京师里的某位勋贵之后。”
南京,乃大明留都,勋贵集团盘根错节。而京师之中,能被称作“小公爷”的,无一不是顶级勋戚家族的继承人。范围在急剧缩小。
沈惊鸿没有立刻行动。他深知,勋贵集团与国同休,势力庞大,若无铁证,贸然动手必遭反噬,甚至可能引发朝局动荡。他指示张文昇与骆思恭,双管齐下,继续深挖。
张文昇调动了户部留存的历年矿课档案,尤其是南京周边及南直隶地区的私矿查处记录,并与格物院对假币材质的分析结果进行反复比对。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名老书吏回忆起,约在七八年前,曾有一份关于句容山区存在隐秘银铜伴生矿、且屡禁不止的密报,后来不知何故,此事不了了之。而句容,正在南京管辖之下!
几乎同时,骆思恭的缇骑对临清的监控也有了突破性发现。他们锁定了一个以经营绸缎庄为掩护的货栈,发现其夜间出入的车辆载重异常,且与南京来的某些商号过从甚密。在一次精心策划的突击检查中,于货栈地窖内,不仅起获了大量尚未流通的高仿“天启银元”和半成品,更重要的,是查获了几本暗账!
这些账册用暗语记录,但在户部老吏与锦衣卫密码专家的联手破译下,其内容令人触目惊心:不仅详细记录了假币的铸造、流向和巨额利润分成,更清晰地记载了与南京守备太监、乃至京师某位显赫国公府的资金往来!
所有的线索,最终汇聚成一条清晰的锁链,牢牢地套向了京师成国公府——当代成国公朱纯臣的嫡长子,朱孝霆,那位人称“小公爷”的纨绔子弟!而南京方面的合作者,正是与成国公有姻亲关系的南京守备太监张彝宪。
案情重大,牵涉到顶级勋贵和内官,骆思恭与张文昇不敢怠慢,立即将所有人证、物证、密报及分析结论,密封后紧急呈送沈惊鸿。
深夜,内阁辅政大臣值房内,烛火通明。沈惊鸿仔细翻阅着厚厚的卷宗,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眼底深处掠过的寒芒,显示着他内心的波澜。成国公一脉,自永乐朝便深受国恩,世袭罔替,荣宠至极。没想到,其继承人竟利令智昏,行此掘墓之事!
他沉吟片刻,并未直接下令拿人,而是铺开宣纸,笔走龙蛇,写下了一份措辞极其谨慎但又事实清晰的密奏。他将所有证据链条、人物关联、案情推断,原原本本写入其中,最后附言:“臣不敢专断,此案牵涉勋戚内官,干系重大,伏乞圣裁。”
翌日清晨,这份密奏被直接送达天启皇帝朱由校的御案。
乾清宫内,朱由校看完密奏,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白,最终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砚乱跳!“好一个世受国恩的成国公!好一个朕的守备太监!竟敢……竟敢如此!” 狂怒之下,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旁边的内侍吓得连忙上前抚背。
朱由校推开内侍,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愤怒与深深的失望。他信任沈惊鸿的判断,更相信那铁证如山的账册与口供。这已不仅仅是伪造官钱,这是对皇权的公然挑衅,是对他励精图治改革的恶毒破坏!
“传朕旨意!”朱由校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着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即刻包围成国公府、南京守备太监张彝宪官邸!一应人犯,立即锁拿,押送诏狱!所有涉案财产,悉数查封!此案,由骆思恭主理,沈惊鸿、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会同审理!朕要亲自过问!”
“臣,遵旨!”骆思恭早已候在殿外,闻旨立刻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刹那间,缇骑四出,蹄声如雷,打破了京师的宁静。气势恢宏的成国公府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团团围住,府内鸡飞狗跳,哭喊声一片。年仅二十余岁、尚在醉生梦死中的“小公爷”朱孝霆被从床上拖起,套上枷锁,他惊恐万状,口呼“冤枉”,却无人理会。与此同时,八百里加急的谕旨也飞赴南京,南京守备太监张彝宪亦被革职查办,锁拿进京。
诏狱之内,阴森恐怖。在如山铁证面前,朱孝霆起初还试图狡辩,将罪责推给下人,但在骆思恭冷峻的审讯和部分已然招供的同案犯指认下,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涕泪横流地交代了全部罪行。
原来,成国公府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因历代袭爵者不善经营,加之朱孝霆挥霍无度,早已外强中干。天启银元发行后,其精美的工艺和稳定的价值让朱孝霆看到了“商机”。他利用家族在南京的影响力,勾结同样贪财的守备太监张彝宪,控制了句容的私矿,又重金网罗了一批被格物院淘汰或因品行不端被清退的工匠,秘密建立起了这条高仿假币的产业链。他们最初只是想牟取暴利,填补府库亏空,但随着胆子越来越大,尤其是看到新币改革对旧有经济格局的冲击,便萌生了借此扰乱金融、给推行改革的沈惊鸿制造麻烦的恶念,企图在混乱中维持他们固有的利益版图。
案件审理得异常迅速。证据确凿,供认不讳,又是皇帝亲自督办的铁案。三法司会同审理后,很快拟定了判决:
主犯朱孝霆,伪造官钱,数额特别巨大,意图动摇国本,罪同谋逆,判处凌迟处死,枭首示众,家产抄没,成国公府一脉,剥夺世袭爵位,贬为庶民。
从犯南京守备太监张彝宪,勾结勋戚,监守自盗,判处斩立决,抄没家产。
其余核心涉案工匠、转运头目、知情不报之官吏等数十人,根据情节轻重,分别判处斩首、绞刑、流放三千里等刑罚。
判决呈报御前,朱由校毫不犹豫,朱笔批红:“依议,即刻执行!”
行刑之日,京城万人空巷。曾经显赫无比的“小公爷”朱孝霆在菜市口被千刀万剐,其凄厉的惨叫与飞溅的鲜血,给所有围观者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南京守备太监张彝宪亦在同一日于南京伏法。成国公府的牌匾被摘下,朱漆大门贴上了冰冷的封条,一个传承两百余年的勋贵家族,因其继承人的贪婪与愚蠢,顷刻间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这场席卷朝野的假币大案,终于以最血腥、最彻底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案件结束后,朱由校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沈惊鸿、骆思恭、张文昇等人予以重赏,尤其对新建的“宝钞辨验司”在此案中发挥的关键作用给予了高度肯定,将其定为常设机构,权限和经费均得以巩固。
退朝后,沈惊鸿与张文昇并肩走出奉天门。
“张大人,此案虽了,但金融安全之路,道阻且长。”沈惊鸿望着远处湛蓝的天空,缓缓说道,“‘宝钞辨验司’经此一役,已立威信。日后,当时刻保持警惕,精进技艺,完善制度,方不负陛下重托,不负天下百姓所望。”
张文昇郑重拱手:“下官谨记辅政大人教诲。必以此案为鉴,夙夜在公,为我大明金融之安,筑起铜墙铁壁!”
沈惊鸿回到府中,夜已深沉。苏卿卿如常等候,见他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份尘埃落定的释然,便知大事已了。她没有多问具体细节,只是温言道:“夫君辛苦了。” 她亲手为他斟上一杯安神的热茶,灯光下,她的侧脸宁静而温柔。
沈惊鸿接过茶盏,温热透过瓷壁传来,驱散了他心头的最后一丝寒意。他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尘埃落定,魑魅魍魉已除。接下来,该继续我们未竟的事业了。” 帝国的航船,在清除了内部的巨大蛀虫后,将更加稳健地,驶向那未知而充满希望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