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据点暗格的机关声还未散尽,陈无涯已将最后一份揭帖送入投递筒。他指尖沾着墨痕,袖口微湿,是方才调试显字药水时蹭上的。白芷站在一旁,手里攥着那张浸露后浮现“卖国求荣”的纸,眉头未展。
“东华门外的瞎婆婆已经收了银子。”她低声说,“只等明日太后出宫。”
陈无涯点头,没再说话。他知道,火已经烧到了宫墙根下,只差一道风,就能卷进金殿。
可他没想到,这风来得这么快。
日头刚过辰时,宫中便有内侍疾步而来,手持黄绸诏令,直入据点密室。宣召之人不带威仪,却字字清晰:“陛下召见陈无涯、白芷,即刻入宫,偏殿候问。”
白芷眼神一紧,下意识摸向腰间软剑。陈无涯抬手止住她,只道:“去换身干净衣裳。”
两人随内侍穿街而行,一路避开了巡城卫的盘查。宫门巍然,守卫肃立,目光扫过陈无涯时略作停留。他低头敛目,手中三匣证据贴身藏好,一步未停。
偏殿之内,香炉轻燃,皇帝端坐上首,龙袍未换,眉宇间却透着一夜未眠的倦意。他目光落在陈无涯身上,片刻未语。
“你就是那个搅动京城风云的江湖人?”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呼吸一滞。
陈无涯跪地,叩首一礼:“草民陈无涯,不敢搅动风云,只为呈交关乎边关存亡的铁证。”
皇帝冷眼看着他:“街头童谣四起,揭帖如雪片般飞,百姓聚议,朝臣私语。朕若今日不见你,明日怕就要听闻‘万民请命’了。你说,这些,真与你无关?”
“民谣非我编,揭帖非我贴。”陈无涯抬头,语气平稳,“但那些饿极偷馍被抓的老兵,哭诉夫死无葬身之地的遗孀,却是我亲眼所见。陛下若问源头,源头不在街头,在户部账册的缺页里,在边军将士断粮七日的军报里。”
他缓缓打开第一匣,取出军粮流向图,双手高举过顶:“此图由三处粮仓小吏拼合而成,每一笔记录皆有印鉴为凭。陛下可派人即刻查验——去年冬,拨往北境三营的三十万石军粮,仅有八万石入仓,余者皆转至‘永丰号’名下,而此商号,隶属丞相府管家亲族。”
皇帝未接,只挥手示意内侍取过细看。
陈无涯又启第二匣,取出密信拓片:“此信出自异族细作之手,经多方辨认笔迹,确为丞相心腹幕僚所书。内容提及以军粮换铁器,助异族打造兵甲。信尾印章残缺,但比对户部存档,恰与丞相府私印吻合。”
殿内寂静,唯有纸张翻动之声。
第三匣开启时,陈无涯从怀中取出那张特殊纸张,递予白芷。她上前一步,当众泼水于纸面。黑字缓缓浮现,如血渗出——“卖国求荣,账册为证”。
“此纸制法出自机关匠人,需以矾水调松烟,再经三道浸染方成。”陈无涯道,“若陛下疑我伪造,大可追查制纸之人。我愿立誓,若有半句虚言,天地共殛。”
皇帝终于起身,踱至案前,盯着那封密信拓片良久。忽然开口:“你为何不早报?偏要闹到满城风雨?”
这一问,如刀出鞘。
陈无涯坦然答:“因我初入京华,无职无权。举告宰辅,谁肯信?若贸然直奏,证据未全,反遭灭口。唯有让真相自己长出翅膀,飞进千家万户,才能逼得铁幕裂开一道缝。”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如今陛下亲闻民声,亲见铁证,若还不查,非臣之过,乃国之殇。”
皇帝猛然转身,目光如刃,直刺陈无涯双目。殿中空气仿佛凝固。
片刻后,他抬手,将密信掷于案上,厉声道:“来人!召六部尚书、御史台正副使,即刻入宫议事。此事,朕亲自督办!”
内侍领命而去,脚步急促。
可就在皇帝转身欲离之际,他忽又停步,侧首看向陈无涯,低语一句:“你很聪明……聪明得让人不安。”
话落,殿门关闭,只留陈无涯与白芷仍跪于原地。
偏殿外,晨光斜照,廊柱影子拉得极长。白芷缓缓起身,扶住陈无涯手臂。他肩伤未愈,动作迟缓,却未显痛色。
“接下来呢?”她问。
“等。”他说,“等他们开始查,也等他们开始防。”
远处传来钟声,早朝将启。一名内侍匆匆折返,立于殿外高声传令:“陛下口谕,陈无涯暂留宫中,候于文华殿偏厢,随时听召。”
白芷眼神一紧,欲言又止。
陈无涯却只是轻轻按了按她的手背,示意勿忧。他站直身子,随内侍离去,背影清瘦,却未低头。
文华殿偏厢内,陈设简朴。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旧地图。他坐下后,手指无意识摩挲袖口,那里藏着一小块未用完的显字药膏。
窗外,一群鸽子掠过宫墙,扑棱声惊起檐角铜铃。
他忽然想起昨夜据点中,墨风启动机关时齿轮咬合的声响。那声音沉稳有力,像某种预兆。
此刻,宫墙之内,风已起。
他静静坐着,听着远处朝会的动静,一声声,如鼓点逼近。
突然,殿外脚步声再次响起,不是一人,而是数人齐行,步伐整齐,带着官靴踏地的沉重回音。
门被推开,一名紫袍官员当先走入,身后跟着两名御史,皆手持文书。
“陈无涯?”那人目光锐利,“奉旨协查户部账目往来,现需你当面对质三处粮仓小吏供词,是否属实。”
陈无涯缓缓起身,袖中药膏微微发烫。
他迎上前去,声音平静:“草民,随时准备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