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涯把铜钱递过去,那挑灯的杂役愣了愣,低头看了看筐里的账册,又抬眼打量他一眼。风从巷口吹进来,掀动了竹筐边缘一张泛黄的纸角。
“宫门签押?”杂役低声问,“你找这个做什么?”
“只是问问。”陈无涯语气平缓,“听说最近有人半夜进出,怕是出了岔子。”
杂役摇头:“这事儿不归我们管,得问通政司的李书办。他在东华门外值夜班,每日酉时换岗,常去街角那家茶摊歇脚。”
陈无涯点头,将最后一枚铜钱轻轻放进对方手里。杂役没再说话,扛起竹筐走了。
天刚蒙亮,茶摊支了起来。炉火上坐着铁壶,水汽一圈圈往上冒。陈无涯坐在角落的矮凳上,一碗粗茶摆在面前,热气已散了大半。他盯着门口,等了近半个时辰,才看见一个穿灰袍的老吏慢悠悠走进来,袖口磨得发白,腰间挂着块褪色的木牌。
他走过去,在老吏对面坐下,声音压得很低:“听说您管过宫门文书?”
老吏端着茶碗的手顿了一下,没抬头:“我不记得接过这种差事。”
“三日前夜里,礼部周侍郎进出两次。”陈无涯不动声色,“急递令加印,没走通政司备案。您若知道些内情,或许能帮上边的人省去一场麻烦。”
老吏终于抬眼,目光浑浊却带着几分警觉:“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只知若军报延误,边关将士会死。”陈无涯盯着他,“而有人趁乱送信出城,不该这么巧吧?”
老吏沉默片刻,放下茶碗,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那是丞相府亲自递的令,盖的是私印。流程不对,但没人敢拦。我也就看了一眼,不敢多问。”
陈无涯缓缓点头,没再多言,起身离座。走出十步远,他忽然回头,见那老吏仍坐着,手指还在桌上轻叩,节奏与刚才不同——像是某种暗记。
他没停留,沿着窄街往北走,脚步看似随意,实则每一步都测算着身后动静。转过两个弯,他突然拐进一条死胡同,贴墙蹲下,解开了靴筒。
里面藏着一片薄铁,正是昨夜从刺客刀柄上刮下来的鹰纹残片。他取出它,对着晨光翻看。断裂处锯齿分明,纹路走势与记忆中赵天鹰给他的另一半完全契合。两块拼在一起,便是一只完整的飞鹰图腾——异族密使通行令的标记。
他重新藏好铁片,起身翻越后墙,绕了个大圈回到街面。这一次,他放慢脚步,专挑人多的地方穿行,数次突然停步、转身、钻入店铺。
第三次回头时,他在一间药铺的铜镜里看到了那人。
青灰色衣角,袖口微卷,右手虎口有一道细长疤痕——正是昨夜礼部侍郎府中那个使双刺的黑衣人。对方站在街对面,假装在看布招,眼神却始终锁着他离开的方向。
陈无涯装作咳嗽几声,买了包止血散,付钱时故意让药铺伙计听见自己嘟囔:“看来是待不住了,明日就走。”
出门后,他脚步略显踉跄,肩膀微塌,像是一夜未眠的疲惫模样。走到巷口,还停下扶了扶墙,喘了口气。
身后的跟踪者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去,依旧保持着百步距离,如同影子。
他知道,对方要的不是现在动手,而是看他见谁、说什么、下一步去哪。只要他还活动,就会被盯到底。
回到租住的小院,他关紧门窗,从床底拖出一只破木箱,掀开夹层,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和一支秃笔。他开始写,一笔一划列出所有线索:
礼部侍郎深夜出入——凭丞相私令;
密信提及“鹰纹令信”——异族联络凭证;
刺客使用北漠兵器——非民间可得;
跟踪者现身追查——说明他已触到核心。
四项并列,唯一能串联它们的,只有一个人。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严嵩”二字,用力圈住。
不是猜测,是推定。
此人掌中枢权柄,能绕过六部直发急令;能安插党羽于宫禁要道;能调动异族死士而不惊动巡防;更能容忍下属泄露机密,只为放出诱饵,试探谁在查。
这才是真正的局——让他查,让他碰,等他牵出更多人,再一网打尽。
陈无涯盯着那名字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下。笑得很轻,几乎没动嘴角。
他烧掉了那张纸,火苗舔过字迹,灰烬飘落在地。然后他起身,从柜子里拿出包袱,把几件旧衣塞进去,又把腰带解下,换了一条更旧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收拾远行的行李。
邻居在院外扫地,听见响动探头问:“陈公子,真要回乡了?”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倦意,“京城待不下去,还是老家安稳。”
邻居点点头:“也是,你们读书人经不起折腾。”
话音落,他背着包袱出了门,脚步沉重,仿佛真的要远行。但在转过街角后,他迅速脱下外衣塞进垃圾篓,摘掉发带,披散头发,又从暗袋里取出一块黑巾裹住半张脸,身形一矮,钻进了旁边一座废弃的祠堂。
这里视野正好对着丞相府北侧偏门。每日卯时到辰时,会有四辆青篷车进出,运送文书与膳食。他曾在酒楼听跑堂提起,那是丞相心腹专用通道,不经大门登记。
他蹲在梁上,屏息静候。
不到一刻钟,一辆青篷车驶出偏门,帘布微掀,露出一角暗红封套。赶车人戴着斗笠,但脖颈处有一道月牙形疤痕。
陈无涯瞳孔一缩。
他在边关见过这种标记——那是北漠死士受训后烙下的身份印。
车轮碾过石板,发出沉闷声响。他没动,手却慢慢按上了胸口。错劲在经络中游走,微微发烫,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变得锐利。
不能再明查,只能等对方松懈。他们以为他会逃,那就让他们以为他已经逃了。只要他们开始传递下一份密信,只要那辆车再次出现,他就能顺藤摸根,一直摸到皇宫深处。
远处传来打更声,一下,两下。
他靠着柱子坐下,手始终没离开胸口。错劲的温度还在,像一颗埋进土里的火种,只等风吹草动,便会燃起燎原之势。
偏门又一次打开,另一辆青篷车缓缓驶出。这次帘布垂得更低,但车辙压过的泥地上,留下了一串极浅的印记——与其他车辆不同,这趟车的右轮有轻微偏移,像是轴心曾受过撞击。
他记下了痕迹走向。
车行至巷口转弯,马蹄踩碎了一片枯叶。
他缓缓站起身,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从怀中摸出一小截炭笔,在掌心写了两个字:**午时**。
那是他推测的交接时间。城南码头,运粮船靠岸最频繁的时候,最容易混入消息。
他收起炭笔,轻轻跃下梁柱,落地无声。
祠堂外,阳光斜照,照不见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