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你想动手吗?”
赵信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冷的泉水,瞬间浇灭了酒楼内所有的杂音。
他的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既无面对君王的惶恐,也无身处重围的紧张,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杨广的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胸腔里那颗属于帝王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熟悉而屈辱的恐惧感再次攫住了他。
眼前的情景,与上次百国武士比武大会上的那一幕何其相似!同样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同样是那股令人窒息的、仿佛能随时决定他生死的强大气场。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边关传来的那些骇人听闻的战报:此人单枪匹马,于万军之中斩杀突厥第一战将,视精锐王帐亲卫如无物;又千里奔袭,闯入高丽都城,让一国之君血溅当场……
那种超越了世俗武力范畴的强悍,那种不受任何规则束缚的肆无忌惮,让杨广清晰地认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在这公不到十步的距离内,他这位富有四海、口含天宪的九五之尊,性命并不比一只蝼蚁重多少。
侍卫的刀锋再利,甲士的数量再多,能敌的过他的长刀吗?能挡住他雷霆万钧的必杀一击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若此刻翻脸,恐怕下一刻,这酒楼就要变成大隋天子的殒命之地,步了那高丽国君的后尘。一想到那血溅五步的场景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杨广心底的寒意便压过了怒火。
“退下!”
两个字几乎是从杨广牙缝里挤出来的,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艰涩。
“陛下!此獠无礼至极……”
身旁的侍卫头领急切地踏前一步,手紧紧按在刀柄上,脸上满是忠愤与不甘。让天子受此大辱,是他们这些贴身侍卫的失职与耻辱!
“朕说,退下!”
杨广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如刀,狠狠刺向那名侍卫头领。
“他是武圣赵信!你护得住朕吗?!”
最后那句话,杨广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羞耻的无力感。
他这一生,执掌乾坤,生杀予夺,何曾如此刻这般,需要赤裸裸地承认自己的安危系于他人一念之间?这种憋屈,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帝王尊严。
“武圣赵信?!”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酒楼中炸响。那侍卫头领浑身剧震,脸上的愤怒瞬间被无边的惊骇取代。不仅仅是他们,那些原本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食客和伙计们,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赵信!真的是那个名字!那个在短短时间内,如同飓风般席卷大江南北,令群雄震动,让突厥和高丽闻风丧胆的名字!如果说之前还有人敢借着“武圣”的名头招摇撞骗,那么自从突厥王庭和高丽王宫的消息相继传开后,“赵信”二字本身,就已经成为一种禁忌和传奇的象征。冒充他?那与自寻死路毫无区别!
“天啊……他,他就是武圣?”
“我刚才……我刚才还在说想跟他并肩作战……”
“他竟然就在这里……”
窃窃私语声在人群中蔓延,恐惧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震撼。
尤其是那个之前慷慨激昂想要个赵信并肩作战的汉子,此刻更是面色潮红,身体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颤抖,望向赵信背影的目光充满了狂热与崇拜。
侍卫头领的脸色变幻不定,内心在天人交战。最终,理智和对杨广安危的绝对担忧压倒了个人的荣辱与冲动。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猛地一挥手,声音干涩地命令道:“……所有人听令,后退!警戒!”
“哗啦——”
甲胄摩擦声响起,如同潮水退去。那些如林的金甲侍卫,虽然眼中依旧充满警惕和不解,但还是严格执行了命令,收回了指向赵信的兵刃,缓缓向四周散开,让出了一片更大的空间,但依旧将酒楼围得水泄不通。
侍卫头领自己则紧握刀柄,死死盯着赵信,如同最警惕的猎犬,护卫在杨广身侧。他明白,自己这些人,根本奈何不了这位武力惊人的存在,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将陛下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但气氛依旧凝固。
杨广深吸一口气,试图重新找回帝王的节奏,他将目光转向那个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书生,语气冰冷,带着森然杀意:“无知酸儒,妄议天子,诽谤君上,此乃大不敬之罪,当斩!”
他这话,既是对书生的宣判,似乎也是在向赵信强调他作为皇帝的权威不容挑衅。
赵信甚至连看都没看那书生一眼,只是淡淡道:“实话实说而已,又有何罪?”
“实话?
”杨广像是被踩到了痛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误解的愤懑和委屈。
“此等无知草民,又懂什么?!朕开科举,打破世家垄断,广纳天下贤才!朕修运河,贯通南北,利在千秋万代!朕北击突厥、三征高丽,拓土扬威,功业可比秦皇汉武!可笑这天下庸人,只知盯着些许代价,便妄加抨击,当真该死!”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连日来积压在心中的块垒一吐为快。这些功绩,在他心中,是他名垂青史的资本,是他超越历代帝王的证明!
“呵。”
一声轻嗤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凭你的功劳,还比不上秦皇汉武。”
“你!”
杨广勃然大怒,额头青筋暴跳。
“赵信!你莫要依仗武力,无视君威!”
“狗屁君威!”
赵信的回答粗暴而直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杨广脸上。
“我赵信如今纵横天下,快意恩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皇权?也休想束缚我分毫。你告诉我,现今天下,有谁能管得了我?”
杨广瞬间语塞,一张脸涨得通红,却找不到任何话语来反驳。是啊,谁能管得了他?千军万马留不住,律法、权势、军队,这些构成皇权基础的要素,在眼前这个人面前,似乎都失去了意义。这种超然于规则之外的绝对力量,让杨广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那……那依照你的意思,朕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无用之功了?”
杨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愤怒,也是某种被戳破真相的恐慌。
赵信终于微微侧首,目光落在了杨广那强自镇定的脸上。
“运河,算一件。”
他语气依旧平淡。
“沟通南北,促进商贸,利于文化交融,确是功在后世之举。只可惜,你太急了,不惜民力,怨声载道,将这千秋功业,染上了太多血色。”
“科举,也算一件。初衷是好的,给寒门一线希望。但你以为,几场考试,就能真正撼动世家数百年的根基?如今朝堂之上,功名与晋升之途,大半仍掌握在世家手中,寒门子弟,不过是你用来点缀门面、制衡世家的工具罢了,何曾真正给了他们出头之日?”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刀锋出鞘:
“至于北击突厥、高丽?杨广,试问,你真的做到了吗?打一个小小的高丽,竟损兵折将,耗尽国力,换来的不过是表面上的臣服和一纸空文!你这叫功业?”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打在杨广内心最脆弱、最不愿面对的地方。
“你空有横扫八荒、超越前古的雄心壮志,却缺乏秦始皇那般对军队如臂使指、对臣民绝对掌控的铁腕,也没有汉武帝那种历经数代积累、稳扎稳打的底气。他的雄心,建立在流沙之上。”
“住口!”
杨广猛地打断赵信,他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他掌控力不足,这几乎是否定了他作为皇帝最根本的能力!
“朕乃天子,言出法随!谁敢不听朕的话?朕便诛他九族!”
“诛九族?”
赵信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骤然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酒楼里回荡,充满了嘲讽和不屑。
“好!好一个诛九族!那你便去诛了宇文化及的九族!你若能办得到,取下他的项上人头送到我面前,我赵信便心甘情愿为你效力,替你扫平天下所有反贼,如何?”
“……”
杨广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宇文化及!
这个名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他的心头。宇文门阀,树大根深,党羽遍布朝野军中。宇文化及本人更是官居要职,手握实权。动他?谈何容易!这根本不是一道圣旨就能解决的事情,一个不好,立刻就是朝局震动,甚至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兵变!他杨广,现在根本动不了宇文化及!
而且,他本人甚至还要依靠宇文化及的力量来护卫自己以及制衡其他世家力量。
赵信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将他那看似无上的皇权外壳击得粉碎,露出了内里虚弱的本质。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都被这残酷的现实无情地剥离。杨广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挺拔的身躯微微佝偻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疲惫与一种英雄末路般的悲哀。
他环顾四周,那些低垂着头的侍卫,那些躲闪的目光,这偌大的帝国,这繁华的帝都,此刻竟让他感到无比的孤独与寒冷。
沉默了许久,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杨广终于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赵信,那眼神里有不甘,有无奈,甚至有了一丝……恳求。他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声音,艰难地吐出了五个字:
“请……武圣助我!”
酒楼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竟会如此低声下气地求助一个“江湖草莽”。
“助你,凭什么?”
杨广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声道:“若武圣愿意助朕,朕愿意封你为王!裂土封疆,与朕共享这大隋江山!如何?”这是他所能开出的最高价码。
然而,得到的确是赵信更加冰冷的回应。
“你的王……”
“不值钱!”
话音未落,赵信已长身而起。他甚至没有再去看杨广那瞬间变得灰败绝望的脸色,也没有理会周围那些紧张到极点的侍卫,只是随手将几枚铜钱抛在桌上,算是付了酒资。
然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提着他那把令人闻风丧胆的长刀,迈开脚步,不紧不慢地,朝着酒楼门口走去。
包围圈下意识地裂开一道缝隙。
金甲侍卫们手握兵刃,眼神惊疑不定,看看赵信,又看看呆立原地、面如死灰的皇帝,最终,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他就这样,在帝国最精锐的禁卫军环伺之下,在当朝天子屈辱而无奈的目光中,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只剩下杨广,孤独地站在原地,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仿佛看到了自己,以及这个庞大帝国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