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坚持吗？” 魏麟哲将杯子放回原处，转头看他，目光沉静，“下半夜最难熬”
魏逸丞迎上他的视线，点了点头，他想说你能坚持，我就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重新走到蒲团前，准备跪下。
“等等。” 魏麟哲叫住他，自己先跪了下去，然后将那个厚垫子完全推了过来，“用这个”
“那你怎么办…”
“没关系，你用着” 魏麟哲打断他，语气平淡，已经重新挺直了背脊，恢复了那副无懈可击的守夜姿态。
魏逸丞抿了抿唇，没有再推辞，跪在了那个带着魏麟哲体温的垫子上，疼痛和寒意果然缓解了许多，他学着他的样子，也尽量跪直身体，望向爷爷的遗像。
灵堂重归寂静，但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空气里粘稠的沉郁仿佛被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魏逸丞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人的存在，他的呼吸，他衣料的摩擦声，他如同定海神针般稳固的气场。
在这漫长与死亡对峙的黑夜，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似乎不再那么冰冷难捱，反而变成了一种近乎私密的共同体验，痛苦是真实的，但共享这份痛苦的人，给了他一种奇异的支撑。
魏麟哲的目光依旧落在前方，嘴角的线条却似乎，极其轻微地，缓和了一瞬。
远处传来隐约的第一声鸡鸣。
天，快要亮了。
第一缕灰白的光渗入灵堂高高的窗棂时，魏逸丞的膝盖已经麻木到失去了知觉，像两块不属于自己的顽石，但魏逸丞并没有试图挪动，反而更加用力地挺直了脊梁。身边的魏麟哲，从下半夜开始，姿势就未曾变过，像一尊沉默的玉雕，只有偶尔极其轻微的呼吸声，证明着他也在承受同样的煎熬。
那声遥远的鸡鸣之后，万籁俱寂，只剩下香烛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这寂静却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像一层柔软的茧，将两人包裹其中，魏逸丞甚至能感觉到，从身下那个尚有魏麟哲体温的垫子上，传来一丝微弱却持续的热流，缓慢地熨帖着他冰冷的膝盖和紧绷的神经。
他微微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去看身旁的人，魏麟哲侧脸的轮廓在将明未明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线紧绷，但眼神却似乎比前半夜更深，更沉，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映着跳跃的烛火。
魏逸丞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这个人也会觉得累吗？
也会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松开那身看似无懈可击的盔甲吗？
就在这时，魏麟哲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左肩膀动作幅度小到几乎不存在，但魏逸丞捕捉到了，那是一个细微入微，试图缓解僵硬的动作，带着极力克制的疲惫。
鬼使神差地，魏逸丞放在身侧的手，手指蜷缩了一下，又松开，他垂下眼，盯着青砖地面上两人被烛光拉长，几乎叠在一起的影子，喉咙有些发干。
他想说点什么，或者说，想做点什么，打破这层薄冰，却又怕任何唐突的举动，都会破坏此刻这脆弱而奇异的平衡。
最终，他只是更安静地跪着，将自己同样僵硬的脊背，挺得和魏麟哲一样直，仿佛这样无声的模仿，也是一种隐秘的陪伴与分担。
晨光一分一分地亮起来，驱散了灵堂里浓重的黑暗，将原本凝重的黑白两色逐渐染上清冷的灰蓝，遗像上爷爷严肃的面容，在自然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一些。门外开始传来隐约属于白日的声响。
魏麟哲伸出手，不是扶他，而是用食指的指节，很轻、很快地，碰了碰魏逸丞冰凉的脸颊，那触碰一触即分，快得像一个错觉。
“跪好” 他收回手，重新目视前方，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训诫，“守夜的规矩，腰不能塌，神不能散”
但魏逸丞的脸颊上，那被触碰过的一小块皮肤，却像被烙铁烫了一下，迅速灼热起来，一路烧进耳根，那热度与他冰冷僵硬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也与他此刻翻腾的心绪纠缠在一起。
可那个短暂到近乎越界的触碰，还有他眼中那片背负着一切的深海，似乎已经给出了答案。
魏逸丞重新挺直脊背，跪得更加端正，膝盖下的垫子柔软，残余的温度仿佛透过布料，丝丝缕缕地传递上来，长明灯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映照着遗像上爷爷永恒的微笑。
他知道，黑夜将尽，黎明归来。
而有些东西，在这漫长的一夜里，已经悄然改变，破土而出，再也无法回归原状，比如他看向身旁那个人的目光，比如心底那份混杂着敬畏、依赖、以及某种崭新而汹涌，他还不敢仔细辨认的情感。
他和他，在这灵堂之上，生死之间，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地捆缚在了一起。
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老宅雕花的窗棂，给灵堂冰冷的黑白世界，涂抹上第一层极淡的、灰白的底色。
长明灯的光芒在逐渐增强的天光里，显得不再那么孤独而执拗。
魏逸丞听见身旁的魏麟哲，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是终于熬过长夜的如释重负，或许，还有别的更沉重的东西。
然后，魏麟哲扶着供桌边缘，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因长久的跪姿而有些滞涩，但依旧稳如磐石，站定后，他转向仍跪着的魏逸丞，伸出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薄茧，掌心向上，是一个等待的姿态。
魏逸丞抬头，望进他疲惫却依然清亮的眼底，他握住那只手，借着那坚实的力量站起来。双腿麻木刺痛，让他趔趄了一下，魏麟哲的手臂立刻环过他的后背，稳稳撑住他。
这一次，扶持的时间长了几秒，魏麟哲低头看着他因为疼痛而微微发白的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回去用热水敷一下膝盖” 他低声嘱咐，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骨头要紧，不能落下毛病”
“嗯” 魏逸丞应着，并没有立刻挣脱这个近乎拥抱的支撑，他贪恋这一刻的温暖和力量，即使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