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后堂,空气仿佛在陆羽那句“来得,正是时候”之后凝固了。
陆安脸上的焦急和凝重还未散去,他看着自家公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面对绝对掌控力时,油然而生的敬畏。
“公子,这……这分明是鸿门宴啊!”陆安压低了声音,急得嘴唇都有些发白,“王莽是王普的族弟,这青狼坡早不来晚不来悍匪,偏偏这时候来,摆明了是陷阱!”
陆羽没有理会陆安的焦急,他的目光越过陆安,落在了门口那位正躬身等待的扬州卫指挥使王莽身上。
【天命之眼】之下,王莽头顶的情感状态,像一锅沸腾的杂烩粥。
【兴奋(红)】、【紧张(黄)】、【贪婪(金)】,以及一丝几乎被掩盖的【恐惧(灰)】。
真是精彩。
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迈步走向前厅,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厅堂。
“王指挥,进来说话。”
王莽闻声,身子下意识地一抖,随即强作镇定,跟了进去。他一进厅,便看到陆羽已经坐在了主位上,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看得王莽心头发毛。
“王指挥,你说青狼坡有悍匪,可有详情?”陆羽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动作不紧不慢。
“回……回禀帝师大人!”王莽抱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今日午后,青狼坡下的李家村里正,浑身是血地跑到卫所报案,说村子被一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悍匪给洗劫了!那伙匪徒足有百余人,个个手持利刃,凶悍异常,他们抢了粮食就钻进了青狼坡的密林,扬言……扬言还要再干几票大的!”
他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
陆羽点点头,看不出喜怒:“百余人?火力凶猛?那依王指挥之见,当如何清剿?”
王莽心中一喜,暗道这文官果然不懂军事,这么快就上钩了。他立刻上前一步,慷慨激昂地说道:“大人,末将以为,此事宜早不宜迟!匪徒初来乍到,立足未稳,我等当以雷霆之势,将其一举歼灭,以安民心!末将恳请大人亲自坐镇,末将愿为先锋,率扬州卫三千将士,踏平青狼坡!”
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仿佛自己是何等的忠勇之士。
陆安在一旁听得心都揪紧了,生怕自家公子头脑一热就答应下来。
“好!”
陆羽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脸上竟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王指挥忠勇可嘉,本官心甚慰之!扬州有你这样的将领,何愁匪患不平!”
王莽一愣,没想到陆羽的反应如此激烈,心中那点不安瞬间被狂喜所取代。
成了!
“不过……”陆羽话锋一呈,踱步到王莽面前,拍了拍他坚实的肩膀,“强攻乃是下策。兵法有云,围师必阙,穷寇勿追。我等既要剿匪,也要将伤亡降到最低。”
他走到墙边挂着的扬州堪舆图前,伸手在青狼坡的位置画了一个圈。
“王指挥,本官给你一个将令。”
“末将听令!”王莽立刻单膝跪地,姿态做足。
“本官命你,亲率两千主力,从青狼坡南面大路,擂鼓呐喊,大张旗鼓地推进!务必要将声势造得越大越好,让那伙悍匪以为我军主力尽出于此。”
王莽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和他们计划的不太一样。他们本打算将陆羽诱入包围圈,然后一拥而上。
陆羽仿佛没看到他的疑虑,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道弧线,指向了青狼坡北侧的一条崎岖小路。
“而本官,则亲率五十亲卫,从这条小路悄悄潜入,绕到匪徒后方,断其退路,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待你部发动总攻,匪徒必然惊慌失措,向北逃窜,届时正好撞入本官的口袋。如此,方能一网打尽,全歼此獠!”
王莽呆住了。
他看着地图上那两条泾渭分明的进攻路线,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这……这听起来,似乎是个天衣无缝的计策。
可问题是,这计策把他们原本的计划,给搅得稀烂!
陆羽不进包围圈了,反而自己跑去当“黄雀”了?那他们埋伏在青狼坡里的人手,岂不是白费了?
“怎么?”陆羽转过身,眉头微蹙,“王指挥觉得本官此计不妥?”
“不不不!”王莽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叩首,“大人神机妙算,此计甚妙!末将……末将只是担心大人以千金之躯,亲身犯险……”
“无妨!”陆羽大袖一挥,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油然而生,“本官既为帝师,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为民除害!区区悍匪,何足惧哉!”
他转头看向陆安,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陆安!”
“在!”
“你即刻去粮仓,支取白米二十石,上等豚肉五百斤,犒劳即将出征的将士!另外,传本官将令,全城戒严,但凡有可疑之人出入,格杀勿论!要让全扬州的百姓都知道,本官与扬州卫的将士们,与他们同在,誓死保卫扬州安宁!”
这道命令,让王莽的心又沉了一分。
犒劳三军,宣示全城。这一下,陆羽出城剿匪的事情,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他把自己的安危,和整个扬州的民心、和扬州卫的声誉,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若是他安然归来,那是扬州卫的功劳。
可他要是在城外出了什么“意外”,那他王莽和整个扬州卫,就是百口莫辩的罪人!
好一招阳谋!
王莽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不懂军事的文弱书生,而是一个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魔鬼!
可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末将……遵命!”王莽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待王莽领命离去,陆羽脸上的那股豪气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平静。他对着角落里一名不起眼的亲卫招了招手。
“去一趟陆府,告诉陆家主,就说鱼儿已经咬钩了,让他把准备好的渔网,悄悄撒开。记住,动静要小,别惊了水里的鱼。”
“喏!”亲卫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后堂。
陆安这才凑上来,脸上满是担忧和不解:“公子,您为何要亲自去?那青狼坡必然是龙潭虎穴啊!”
陆羽重新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龙潭虎穴,才好摸鱼。他们给我搭了这么大一个戏台,我若是不亲自去唱一出,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番美意?”
他看着陆安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忍不住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今天这出戏,是武戏,也是喜剧,但绝不会是悲剧。”
……
半个时辰后,刺史府外,军容鼎盛。
王莽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是两千名扬州卫的精锐,刀枪林立,旗帜招展。他的脸色有些僵硬,心中反复盘算着,该如何临时变动计划,才能万无一失。
另一边,陆羽一身简便的武士劲装,外面罩着一层轻甲,更显得身姿挺拔,英武不凡。他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身后只跟着五十名精锐亲卫。
城门口,闻讯而来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
“帝师大人要亲自去剿匪啊!”
“大人真是我们的青天大老爷!不但给我们饭吃,还亲自保护我们!”
“帝师大人威武!扬州卫威武!”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让王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陆羽对着百姓们挥了挥手,随即勒转马头,朗声道:“出发!”
两支队伍,一南一北,朝着不同的方向,奔赴同一个目的地。
城南的茶楼雅间内,王普和萧策凭栏而望,看着陆羽那支小小的队伍消失在远方的烟尘里,脸上露出了残忍而得意的笑容。
“大哥,这陆羽果然中计了!”萧策端起酒杯,眼中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他竟敢只带五十人就去抄我们的后路,简直是自寻死路!”
“哼,年轻人,总是气盛。”王普冷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以为自己是兵法大家,却不知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计谋都是笑话。青狼坡,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顿了顿,看向萧策:“王莽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放心。”萧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我已派人传信给他,让他虚张声势,等陆羽进入北坡的‘一线天’峡谷后,我们埋伏的三百死士,会用滚石和火箭,将他连人带马,彻底埋葬在那里!”
“好!”王普抚掌大笑,“届时,我们就说帝师大人不幸被悍匪伏击,为国捐躯。我们再带人剿灭几个‘匪首’,大功一件!这江南,终究还是我们的!”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已经看到了陆羽血溅当场,他们重新执掌江南的美好未来。
与此同时,青狼坡北麓,那条被称为“一线天”的狭窄山道上。
陆羽率领着五十亲卫,不疾不徐地行进着。
道路两旁,是陡峭的山壁和茂密的丛林,怪石嶙峋,枝影幢幢,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伺。
周围的鸟鸣声,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消失了。
空气中,只剩下马蹄踏在碎石上的单调声响,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气。
队伍最前方的陆羽,忽然勒住了马缰。
身后的五十名亲卫,令行禁止,瞬间停下,整个队伍静得落针可闻。
陆羽抬起头,看了一眼两边山壁上那些看似自然的灌木丛,又望了望前方那愈发狭窄、仅容两马并行的峡谷入口。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紧张。
一抹冰冷而玩味的笑容,在他嘴角缓缓绽放。
他侧过头,对着身旁的空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呢喃。
“观众已经入席,锣鼓也已敲响。”
“好戏,该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