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运河,水色墨黑,像一块没有星光的绸缎。
一叶扁舟,无声无息地滑行在水面上,船头挂着一盏被黑布罩住大半的灯笼,只透出一点豆大的、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船头魏渊那张惨白如纸的脸。
冷风贴着水面吹来,带着刺骨的湿意,钻进魏渊的官袍,让他从里到外都凉透了。他死死攥着怀里那张薄薄的图纸,那纸张的触感,却像是烙铁一般滚烫,灼烧着他的掌心,也灼烧着他那颗早已被恐惧填满的心。
去聚龙堂“请”混江龙沙通天。
帝师大人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是去邻居家串个门。可魏渊知道,自己这是提着脑袋,去闯鬼门关。
漕帮总舵聚龙堂,盘踞在城西的百船洲上。那地方与其说是个堂口,不如说是一座水上要塞。数百艘大小船只连环锁在一起,形成天然的屏障,洲上明岗暗哨密布,帮众多达数千,个个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亡命徒。
派兵去攻?魏渊手下那几百号府兵,填进去都未必能溅起个水花。
而他现在,却要孤身一人,带着一张图,一句话,去见那个能让小儿止啼的混江龙。
魏渊忍不住回头,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刺史府方向。那座后堂里,那个年轻人此刻或许正悠然地品着茶,落着子,却将整个扬州的生杀大权,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那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跟漕帮的亡命徒相比,那位看似温和儒雅的帝师大人,才是真正的魔鬼。
“大人,到了。”船夫压低了声音,小船已经悄然靠上了一处不起眼的木桩。
前方,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水面上,正是百船洲。无数船只的轮廓在夜色中交织,像一只蛰伏的巨兽,无数火把在洲上晃动,如同巨兽闪烁的凶睛。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一声暴喝从暗处传来,几支闪着寒光的弩箭,已经对准了小船。
魏渊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双腿的颤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扬州刺史,魏渊。求见沙大当家。”
……
聚龙堂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堂中点着数十支牛油巨烛,将整个大堂照得亮如白昼。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壮汉,正坐在堂中的一张虎皮大椅上。他赤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和纵横交错的伤疤,最骇人的是一条从左肩斜劈到右腹的巨大刀疤,宛如一条狰狞的蜈蚣。
此人,正是漕帮帮主,“混江龙”沙通天。
他的脚下,踩着一个刚刚被他一脚踹断了肋骨的帮众,那人正捂着胸口,像条死狗一样抽搐。
“废物!一群废物!”沙通天声如洪钟,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官府封城抄家,动静闹得这么大,你们他娘的连个屁都不知道!现在人家把刀架在脖子上了,才来跟老子禀报?”
堂下,十几个漕帮头目噤若寒蝉,头都不敢抬。
就在这时,一个亲信快步走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沙通天猛地坐直了身子,铜铃般的大眼里满是惊疑:“扬州刺史?他一个人来的?”
“是,只带了一个船夫。”
“让他进来!”沙通天眼中凶光一闪,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这姓魏的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片刻之后,魏渊被两名凶神恶煞的帮众“请”了进来。他竭力维持着朝廷命官的仪态,挺直了腰板,目光直视沙通天,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袖口,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
“魏大人,深夜造访我这小小的聚龙堂,真是稀客啊。”沙通天翘起二郎腿,用一种戏谑的眼神打量着他,“怎么,刺史府的茶,不合胃口了?想来我这儿讨碗水酒喝?”
魏渊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只是从怀中,缓缓掏出了那张图纸。
“本官今日前来,并非为私事。”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堂,“而是奉钦差、当朝帝师陆羽大人之命,来给沙大当家送一份礼。”
“帝师?”沙通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堂下众人也是一片哗然。
这个名号,他们或许不熟悉,但“钦差”二字的分量,足以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魏渊将图纸展开,托在手上:“这是张家家主张仲谦,献给帝师大人的投名状。上面,画着一条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逃出扬州城的水路密道。张家主说,这条密道,只有他和沙大当家您知道。”
沙通天猛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魏渊面前,一把夺过图纸。
他只看了一眼,瞳孔便骤然收缩。
图上画的,确实是一条极其隐秘的水路,出口正是在漕帮控制的一处废弃码头。这条路,的确是他和张仲谦之间的最高机密!
“帝师大人还让本官给您带一句话。”魏渊看着沙通天变幻的脸色,按照陆羽的吩咐,一字一句地说道,“张仲谦,用你的脑袋,换了他自己的一条活路。帝师大人说了,他向来言而有信,既然答应了张仲谦,就一定会把沙大当家的这颗人头,送到他面前。”
“放你娘的屁!”沙通天勃然大怒,一把将图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张仲谦会出卖我?姓魏的,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魏渊冷笑一声,强撑的胆气在这一刻竟化作了真实的底气,“沙大当家,你抬头看看外面。若非张家出卖了你,为何官府只抄张家,却不动你漕帮分毫?为何全城戒严,本官这艘小船,却能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你这百船洲?”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沙通天的心上。
是啊,为什么?
他生性多疑,城中一有风吹草动,他便立刻下令帮众收缩防御。他原以为官府的目标是整个江南士族,漕帮也难逃一劫。可如今看来,对方的目标竟是如此明确,仿佛一开始就知道,张仲谦会往他这里跑!
他猛地想起了另一件事。张仲谦逃走时,并没有走这张图上的密道,而是走了另一条他亲自安排的路!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了他的脑海。
张仲“谦这个老狐狸,给了官府一张假图,把自己摘了出去,祸水东引,让官府以为自己会从这条路逃走,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漕帮头上!而他自己,则从另一条更隐秘的通道,早已逃之夭夭!
好一招金蝉脱壳,嫁祸于人!
“张!仲!谦!”沙通天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双目赤红,浑身的杀气如同实质般爆发开来。
堂下的一个独眼头目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抱拳道:“大哥,别听这狗官胡说八道!张家和我们漕帮是几代的交情,张老爷子绝不会干这种事!我看,这分明是朝廷的离间之计!”
沙通天猛地回头,死死盯着那个独眼头目:“老三,这条密道,除了我,只有你和张仲谦知道。现在图纸到了官府手上,你说,是谁泄的密?”
那被称为“老三”的独眼头目脸色一白:“大哥,你怀疑我?”
“我不怀疑你,难道怀疑我自己吗?!”沙通天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说!你是不是早就被张家给收买了?!”
“大哥!冤枉啊!”老三惊骇欲绝,拼命挣扎。
“冤枉?”沙通天狞笑着,眼中已是疯狂,“我今天就让你们看看,背叛我沙通天的下场!”
“噗嗤!”
一声闷响,沙通天手中的短刀,已经没入了老三的心口。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沙通天一脸,让他看起来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堂中,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魏渊站在一旁,看着这血腥的场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又有一种病态的快感。他看着那张被沙通天丢弃的图纸,心中对那位帝师大人的敬畏,已经攀升到了顶点。
一张图,一句话。
兵不血刃,便让这座坚不可摧的水寨,从内部开始崩塌。
这已经不是权谋,这是妖术!
“凡是跟张家有过来往的,都他娘的给老子站出来!”沙通天的咆哮声,点燃了早已埋下的火药桶。
猜忌、恐惧、旧怨,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大哥,四当家他老婆就是张家的远房亲戚!”
“放屁!你上个月还收了张家送的两个舞姬!”
“杀!”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声,整个聚龙堂,瞬间化作了人间炼狱。刀光剑影,惨叫连连。曾经的兄弟,此刻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魏渊趁乱,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聚龙堂,跳上小船,拼命地催促船夫快走。
他身后,火光冲天而起,喊杀声、哀嚎声响彻了整个夜空。
天亮时,扬州城已经传遍了。
盘踞扬州水路数十年的漕帮,一夜之间,分崩离析,血流成河。帮主混江龙沙通天,被自己的心腹乱刀砍死,尸体扔进了运河喂鱼。
而这一切的起因,仅仅是因为钦差大人的一句话。
扬州城,沸腾了。
那些曾被张家和漕帮欺压的百姓,自发地走上街头,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像过节一样。
“青天大老爷啊!”
“感谢钦差大人为我们扬州除了两大害!”
无数百姓,自发地聚集在刺史府门前,他们没有闹事,只是跪在地上,朝着府内,恭恭敬敬地磕头。
一时间,“陆青天”的呼声,响彻云霄。
刺史府后堂,陆羽听着外面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神色平静。
【叮!宿主平定江南豪强之首,震慑群小,手段通神,声望达到区域性巅峰!】
【民心所向,气运加身!恭喜宿主获得气运点三十万!获得称号:【江南民心】!】
【称号效果:在江南道范围内,宿主个人声望转化为威望,言行举止更易获得民众认可与拥护。】
陆安站在一旁,听着外面的欢呼,激动得满脸通红:“公子!您听!他们都在喊您的名字!您现在是扬州百姓心里活菩萨了!”
陆羽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知道,百姓的拥护,是最真挚的,也是最廉价的。能让他们今天跪下高呼“陆青天”的,也能让他们明天就调转枪头,唾骂“陆屠夫”。
他要的,不是一时的称颂,而是绝对的掌控。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走来,他风尘仆仆,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汗迹,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帝师大人!”亲卫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一份用火漆密封的竹筒,高高举起,“长安八百里加急,武后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