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基处理完手头最后一卷公文,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正准备离开吏部衙门,却被两名面带忐忑的官员拦住了去路。
这两人,正是白天试图阻拦王玉瑱闯入的那两位考功司官员。
“王……王郎中,留步。”其中一人硬着头皮上前,拱手行礼,脸上堆着歉意的笑容,语气十分谨慎。
“今日午后……在廊下冲撞了令弟玉瑱公子,实属无心之失。当时我等不知是二公子驾临,言语间多有冒犯,心中实在惶恐……还望郎中能在二公子面前,代为解释一二,万万莫要因此等小事,惹得二公子不快。”
另一人也连忙附和,姿态放得极低:“正是正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王郎中多多美言。”
王崇基看着眼前这两位同僚战战兢兢的模样,心中了然。
他早从下属口中听闻了下午的那场小小风波,知晓自己那二弟当时心系好友讣告,面色必然不善,加上其本就不同于寻常官宦子弟的气度,怕是把这两人吓得不轻。
他脸上立刻浮现出惯常的温和笑容,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地宽慰道:“二位同僚多虑了。此事我已知晓,原是一场误会。
我家二弟今日是因有急事寻我,心绪不佳,行事急切了些,并非有意针对二位。
他性子虽直,却非斤斤计较之人,此事他定然未曾放在心上。二位不必挂怀,安心便是。”
他这番温言安抚,态度诚恳,既点明了王玉瑱当时确有缘由,又给了对方台阶下,并未仗势压人。
那两位官员闻言,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回了肚子里,脸上瞬间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连连躬身道:“王郎中宽宏,如此我等便安心了!多谢郎中体谅!”
“同衙为官,理应互相体谅。”王崇基含笑点头,又客气了两句,这才与二人道别,迈步走出了吏部衙门。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王崇基回想起此事,不由得微微摇头。
二郎如今的气势是越发慑人了,仅是匆匆一面,便能令这些在官场混迹多年的胥吏如此惶恐。
只是,想到二郎今日是因宴清的噩耗而失态,他心中也不禁再次蒙上一层阴霾,为弟弟那位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的至交好友,感到深深的惋惜。
……
王崇基踏着暮色回到王府,妻子崔嫋嫋早已候在门廊处,见他归来,脸上露出温婉的笑意,自然地迎上前,替他解下沾染了室外寒气的厚重官袍与大氅。
“夫君回来了。”
她一边将大氅交给身旁的侍女红枝,一边轻声吩咐:“红枝,去让小厨房将备好的膳食端上来吧。”
红枝应声而去。
王崇基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臂膀,感受着屋内融融的暖意,随口说道:“今日感觉天气暖和了些,这大氅穿着,竟有些捂得慌了。”
崔嫋嫋闻言,却不赞同地摇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这才刚有几分春意,最是反复无常的时候。
俗话说‘春捂秋冻’,这时候脱得太早,最容易惹上风寒。你每日在衙署劳心劳力,更需仔细着些。
这大氅,说什么也得再穿几日,待天气真正稳住了再说。”
她言语轻柔,态度却十分坚决。
王崇基素知妻子在这些事上心细如发,且都是为了自己好,见她坚持,便也不再争辩,无奈地笑了笑:“好好好,都听夫人的。”
他转而问道:“父亲可回府了?”
“早已回来了,在东跨院给旭儿和琰儿教书呢。” 崔嫋嫋答道。
王崇基点点头,又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二弟呢?他可回来了?”
崔嫋嫋听他这般追问,不由得失笑,带着几分戏谑嗔怪道:“我的郎君,你呀……这整个王府上下,从父亲到三弟,再到各房事务,哪一样不够你操心的?
如今竟连小叔子回没回府,都要我这做嫂子的整日盯着不成?你若实在想知道,何不自己遣个人去他院里瞧瞧?”
王崇基被妻子说得有些讪讪,摸了摸鼻子,也觉得自己是有些操心过头了,笑道:
“是为夫糊涂了。罢了罢了,不管他们了,先用膳,先用膳。还是夫人这里的饭菜香。”
崔嫋嫋见他这般模样,眼中笑意更深,也不再打趣他,夫妻二人便安坐下来,在侍女布菜声中,安静地用起了这顿家常晚膳。
橘色的灯火映照下,这一方小天地暂时隔绝了外间的所有纷扰与算计。
……
王玉瑱这边,他拿着那两封从孙雅处得来的信件,回到别院书房后,立刻翻找出宴清昔日留在他这里的诗稿、信札等墨宝。
他将新旧笔迹并排铺在宽大的书案上,就着跳跃的烛火与炭盆的红光,逐字逐句、一笔一划地仔细比对。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晚膳的时辰早过了,他却浑然未觉。
他只觉得这两封由孙雅转交的信,字迹形态虽与宴清的笔迹极为相似,初看几乎可以乱真,但看久了,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萦绕在心头,仿佛隔着一层薄雾,无法触及真实。
直到亥时三刻(晚上十一点多),书房外传来轻柔的脚步声。慕荷披着一件厚厚的银狐裘,带着春桃和晚杏寻了过来。
她推开书房门,见王玉瑱仍伏在案前,眉宇紧锁,烛光映得他脸色有些苍白,不由得心疼道:
“玉郎,这都什么时辰了,晚膳也未用,这样熬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可觉得饿?我让秋菱给你弄些吃的来?”
王玉瑱闻声抬起头,见是慕荷,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他没有立刻回答用膳的事,而是沉吟片刻,将桌上那两封来自杭州的信件拿起,巧妙地对折起来,只露出其中关键的几句话。
然后他对春桃和晚杏吩咐道:“去小厨房看看,随意准备些清淡的点心过来吧。”
待两名侍女领命离去,书房内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
王玉瑱将经过处理的信件和宴清的真迹一同推到慕荷面前,低声道:“慕荷,你来得正好。
你素来心细,且来看看,这几处笔迹,与宴清的真迹相比,可有何不同之处?”
慕荷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凑近烛光,纤指轻轻拂过纸张,目光在真迹与仿信之间流转。
她自幼受罗府熏陶,于书画一道颇有灵性,眼力更是敏锐。不过片刻,她便抬眸看向王玉瑱,语气肯定地说道:
“玉郎,若妾身没有看错……这两封书信的笔迹,看似与宴公子的字迹形似,但细观其笔锋、力道与转折处的韵味,应是女子所书。”
她指着几个特定的笔画,“你看这里,还有这里,模仿者虽极力追求宴公子笔下的洒脱劲健,但女子手腕力道终究偏柔。
这横竖之间的起承转合,尤其是弯钩之处,少了男子笔力特有的那份锐利与骨力,多了几分刻意求工的匠气与内敛。
她是照着宴公子的字帖,一笔一划‘描’出来的形,却未能得其神髓。”
王玉瑱闻言,脑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豁然开朗!
他立刻重新审视那两封信,结合慕荷的点拨,果然发现那些让他觉得“别扭”的地方,正是这种隐藏在形似之下的、属于女子的柔婉笔触!
难怪他总觉得不对劲,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原来如此!竟是女子仿写!” 王玉瑱压抑着心头的激动,谜题的关键一环被解开,让他连日来沉郁的心情为之一振。
他一把将慕荷紧紧搂入怀中,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狠狠亲了一下,眼中满是赞赏与喜悦:
“我的好慕荷!真真是冰雪聪明,慧眼如炬!为夫比对了一个晚上都未能参透的关窍,竟被你一眼看破!你可真是我的贤内助,是我的女诸葛!若无你,我不知还要在这迷雾里打转多久!”
他毫不吝啬地送上连番夸赞,听得慕荷面泛红霞,心中却是甜丝丝的,方才的担忧也化为了能与夫君分忧解难的欣慰。
她轻轻依偎在他怀里,柔声道:“能帮到玉郎便好。只是,这女子为何要模仿宴公子的笔迹写信?这其中恐怕……”
王玉瑱搂着她的手紧了紧,目光再次投向那两封充满疑点的信件,眼神变得深邃而冰冷。
是啊……为何要模仿?这背后,定然藏着不欲人知的秘密。宴兄之死,恐怕绝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了。
线索虽然清晰了一分,但前方的迷雾,似乎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