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的气氛因谈及宴清而显得沉重。
王玉瑱看着眼前这位性情敦厚、与宴清交情匪浅的房家长子,心中微动。
他想起宴清昔日对房遗直的赞许,又思及房家如今微妙的位置,尤其是房遗爱在魏王府的活跃,终究还是忍不住,出于对故友至交的一点情分,隐晦地提点了一句。
他斟酌着词语,看似随意地问道:“房兄,近来听闻令弟遗爱,在魏王府中颇为得意,往来密切。梁国公……对此不曾加以约束么?”
这话问得有些逾越,但以王玉瑱平日给人的印象和此刻略带酒意的状态,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房遗直闻言,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脸上明显闪过一丝错愕。
谁人不知他王玉瑱的父亲王珪是魏王府文学馆的馆长,是公认的魏王党核心?
王家二郎此刻却来问他为何不约束投向魏王的弟弟?
这背后的意味,让他心头猛地一跳,不禁抬眼仔细看向王玉瑱,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端倪。
房遗直沉默片刻,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与无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
“唉,家弟他……自从与高阳公主成婚后,便有了自己的公主府,鲜少回梁国公府了。父亲……如今也多是在府中静养,许多事,怕是也管束不及了。”
王玉瑱闻言却皱起了眉头,捕捉到一个时间上的疑点:“长乐公主与长孙冲的婚期尚未定下,按理说,高阳公主的婚事怎会排在其姐之前就办了?”
他离京数年,对其中细节并不清楚。
房遗直这才反应过来,王玉瑱当时远在嶲州,不知其中原委,便解释道:
“玉瑱兄有所不知,这门婚事,是在文德皇后(长孙皇后)病重之前,陛下或许是想着冲喜,又或是别有考量,便匆忙将高阳公主与二弟的婚事给办了。”
王玉瑱的眉头蹙得更紧,他忽然想起一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问道:“房兄,当年我离京前,曾与你提过的那件事……关于……‘和尚’的,你可还记得?”
他暗示的是当年曾提醒房遗直注意高阳公主与僧人交往过密之事。
房遗直此时已有了几分醉意,他扶着额头想了片刻,才恍然记起,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与不自然:
“玉瑱兄说的……是那事?不瞒兄台,当时……当时我只觉是些无稽之谈的闲言碎语,并未十分放在心上。如今兄台再次提起,莫非……”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敢再深想下去。
王玉瑱见他如此反应,心下已然明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杯中残酒饮尽,知道话已至此,多说无益,点到即止即可。
他能因为宴清的关系提醒这两句,已是仁至义尽。毕竟,房遗爱与高阳公主那桩最终牵连甚广的丑闻与祸事,在历史的长河中早已注定。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疏淡:“房兄莫怪,我也只是酒后随意提及些旧闻,当不得真。今日酒已微醺,便不多陪了。天色已晚,房兄也早些回府吧。”
他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背对着房遗直,声音低沉下来,“至于宴兄……便让他,安息吧。”
说完,王玉瑱不再停留,径直推门而出,将满室的酒气、未尽的言语以及房遗直那惊疑不定的目光,都留在了雅间之内。
项方见他出来,立刻沉默地跟上,主仆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酒楼楼梯的转角。
……
出了酒楼,清冷的晚风一吹,王玉瑱心头的郁结与酒意都散去了些许。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距离宵禁净街尚有些时辰,便对身旁的项方吩咐道:“去西市,‘清风集’。”
‘清风集’是他当年与宴清意气风发时,合伙开设的一家专营折扇的铺子。
彼时他设计出的折扇风靡长安,一举奠定了“清风集”的名声。
只是后来他远赴嶲州,那里庞大的盐利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精力,这间小小的扇铺便渐渐疏于过问。
折扇生意带来的利润,他也全数交给了慕荷打理,算是为她们母女二人留一份不依附于王家的独立保障。
马车驶入西市,此时市集已临近关闭,行人稀疏,大多店铺都在做着打烊的准备。
‘清风集’的招牌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寂寥。
王玉瑱推门而入,铃铛轻响。
他目光扫过店内,却意外地发现,守在柜台后的,竟是这铺子原本的主人——孙雅。
当年孙家父女经营此店,主要售卖女子用的团扇,生意勉强度日。
是王玉瑱拿出折扇的设计,才让这“清风集”起死回生,名声大噪。
后来王玉瑱将铺子盘下,也给了孙家父女一笔足够丰厚的钱财,足以让他们安度余生。
“孙老板?”王玉瑱有些诧异地开口。
正低头核对账目的孙雅闻声抬起头,看到一位身着墨色常服、颌下蓄着短须、气度沉凝的男子,一时没能认出,只当是晚来的客人。
她连忙挂起职业性的笑容问道:“这位贵人,可是要选把折扇?我们‘清风集’的款式是最全的……”
王玉瑱闻言一怔,随即失笑,提醒道:“孙老板,不过五六载光阴,便不认识本公子了?”
孙雅听他声音,再仔细端详他的眉眼轮廓,尤其是那双标志性的、此刻虽深沉却依旧难掩风流的眼睛,终于与记忆中那个洒脱不羁的“酒谪仙”重合起来。
她顿时惊呼出声,连忙从柜台后绕出:
“王公子!竟是您回来了!您这一蓄须,气度威严了许多,民妇眼拙,一时竟没认出来,真是该死!”
她脸上满是久别重逢的惊喜与些许局促。
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王玉瑱便问道:“我记得当年盘下铺子,钱款应是给足了的。孙老伯……他也安享晚年了吧?你怎么又回到这店里来了?”
孙雅神色暗了暗,解释道:“公子仁义,当年的钱款足够我们父女生活。家父是两年前病逝的。
他走后,我本打算回老家去的。可就在那时,宴公子突然派人送了信来,说知道我在长安,恳请我回来帮忙照看‘清风集’,说他……他可能暂时顾不上这边了。”
“宴清?两年前给你送过信?” 王玉瑱捕捉到这个关键信息,心头一动,立刻追问,“那封信,可还在?”
孙雅被他急切的语气弄得一愣,随即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恍然道:“诶哟!您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正事!
当时宴公子除了给我的信,还有一封是给公子您的!他再三嘱咐,这封信,必须等王公子您亲自来到‘清风集’,才能交给您。
若是您一直不来,这封信就由我一直保管下去,对任何人都不能提起!”
说罢,孙雅不敢耽搁,连忙转身小跑着上了店铺的阁楼。
不一会儿,她捧着一个有些年头的木匣下来,小心翼翼地从匣底取出一封保存完好的信函,信封上正是宴清那清瘦俊逸的字迹——「玉瑱亲启」。
王玉瑱接过那封信,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微凉,心中波澜骤起。
他立刻给了项方一个眼神,项方会意,迅速走到店门口,将门闩轻轻落下,隔绝了外界。
孙雅也极有眼色,见状立刻点燃了柜台上的一盏油灯,昏黄跳动的光芒,将三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王玉瑱就着灯光,深吸一口气,撕开了封口,取出了宴清在至少两年前,或许更早,就为他留下的这封……可能蕴含着无数秘密与预警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