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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青布马车在官道上行驶了近一个时辰,车轮碾过石子路的颠簸感,逐渐被一种行驶在松软泥土上的平稳所取代。
车厢内,李玄闭目养神,耳边不再是郡城中巡夜士卒的甲叶摩擦声,取而代之的,是窗外隐约传来的虫鸣与蛙叫。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与尘土味,也被一种清冽的、混杂着泥土与草木芬芳的气息所涤荡。
他知道,快到了。
“吁——”
扮作车夫的亲卫勒住了马,马车缓缓停下。
“主公,前面就是杏林村的村口石碑了。”车夫的声音压得很低。
李玄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没有半分睡意。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半旧的布衣,确认自己看起来与一个普通的求医者无异,才伸手推开车门。
一股更为浓郁的药草香气,随着晚风扑面而来,让人心神为之一清。
借着朦胧的月色,可以看到不远处,一块半人高的石碑静静地立在路旁,上面刻着两个古朴的字:杏林。
村子很安静,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微弱的灯火,像夜幕下的萤虫。整个村落都笼罩在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氛围里,与三十里外那座刚刚经历过血战、依旧暗流涌动的郡城,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李玄下了车,另外两名扮作仆役的亲卫也立刻跟了上来,一左一右,看似随意地站在他身后,实则将他护在了最安全的位置,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
他们是玄甲军中最精锐的锐士,手上都沾过不止一个敌将的血,此刻却穿着仆役的衣服,跟在自家主公身后,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李玄没有急着进村,只是站在那块石碑前,静静地打量着。
就在这时,村口一间亮着灯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身影。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的小男孩,梳着总角,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短褂,手里还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灯笼的光晕,将他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照得忽明忽暗。
他径直走到李玄三人面前,将灯笼举高了些,细细地打量着他们,那眼神,不像个孩子,倒像个盘查过往行人的老吏。
“你们是什么人?深夜到此,有何贵干?”小男孩开口了,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口气。
李玄身后的一名亲卫眉头一皱,刚要上前说话,却被李玄用眼神制止了。
李玄对着那小男孩,温和地拱了拱手,姿态放得很低:“这位小哥,我们是从外地来的,家中有长辈染了重病,遍寻名医无果。听闻此地有位张神医,医术通神,特来求医,还望小哥行个方便,为我等引荐一二。”
他的言辞恳切,姿态恭敬,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这是一个为家中长辈奔波的孝子。
那小男孩听完,却不为所动,只是将小脑袋一扬,用一种背诵经文般的语调说道:“我们家先生说了,杏林村不问来者何人,不问富贵贫贱,只立一条规矩。”
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局面的感觉。
“任何人,想求先生出手看病,都必须先在村口的药田里,干满三天的活。什么时候干完了,什么时候才能见先生。若是受不了这份苦,那就请回吧,我们这儿不留客。”
说完,他便提着灯笼,一副“规矩我已经说了,你们看着办”的模样,小大人似的站在那里。
此言一出,李玄身后的两名亲卫,脸色瞬间就变了。
开什么玩笑?
他们的主公是谁?是阵斩颜良,计破文丑,谈笑间让袁绍十万大军灰飞烟灭的河北霸主!是全郡百姓敬若神明的“李将军”!
现在,一个黄口小儿,居然让他们尊贵无比的主公,去地里干三天活?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其中一名脾气稍显急躁的亲卫,再也按捺不住,他上前一步,身上那股尸山血海里磨砺出来的煞气不自觉地散发出来,盯着那小男孩,声音压得极低:“小家伙,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我家主人……”
“住口。”
一声轻喝,打断了亲卫的话。
李玄缓缓转过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很平静,没有丝毫怒意,但那名亲卫却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一颤,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瞬间清醒过来。他这才想起主公来之前的吩咐,额头上顿时渗出了一层冷汗,连忙躬身退了回去。
教训完手下,李玄才重新转向那个小男孩。面对这近乎无理的要求,他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怒气,反而露出了一丝饶有兴致的笑意。
有意思。
越是这种身怀绝技的奇人,规矩就越是古怪。这规矩看似是在刁难人,实则是在筛选。
筛掉那些心不诚的,筛掉那些放不下身份的,筛掉那些没有耐心的。
想求“神”办事,自然要拿出求神的态度。若是连这点考验都通不过,又有什么资格让对方出手?
“好,我们应下了。”李玄笑着开口,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赴一个有趣的约会,“不知这药田在何处?现在天色已晚,可方便我们开始?”
他这干脆利落的回答,不仅让身后两名亲卫目瞪口呆,就连那个一直板着小脸的药童,也愣住了。
他见过太多求医的人,有哭天抢地的,有破口大骂的,也有试图用金银珠宝收买他的,但像眼前这个年轻人这样,听完规矩,想都不想就一口答应下来的,还是头一个。
药童眨了眨眼,重新打量起李玄来。
他发现这个穿着普通布衣的年轻人,虽然看起来有些落魄,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脸上那抹笑容,也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勉强,反而透着一股……真诚?
“你……你真答应了?”药童有些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玄笑道,“既然是神医立下的规矩,我等自然要遵守。还请小哥指路吧。”
药童盯着李玄看了半晌,那张紧绷的小脸,终于松动了一丝。他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怪人。”
然后,他提着灯笼,转身朝村里一指:“药田就在那边,旁边有间空着的茅屋,你们晚上可以住在那。工具都在屋檐下,自己去拿。记住,从明天天亮开始算,足足三天,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三人,提着灯笼,一摇一摆地走回了村里的小屋,留下李玄三人在原地。
“主公!这……”一名亲卫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满脸的屈辱和不解,“您何等身份,怎能受此折辱?要去也是属下去,哪能让您亲自……”
“折辱?”李玄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他回头看着自己的亲卫,目光变得深邃,“我问你,当初在洛阳城外,我们被乱兵追杀,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可曾觉得是折辱?”
那亲卫一怔,摇了摇头。
“如今,我为麾下数百名弟兄求一条生路,只是下地干三天活,又算得了什么折辱?”
李玄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砸在两名亲卫的心上。
他们瞬间明白了。
主公此来,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伤兵营里,那数百名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袍泽兄弟。
为了兄弟们的命,别说是在地里干三天活,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又算得了什么?
两名亲卫的脸上,瞬间写满了愧疚,他们齐齐单膝跪地,声音沉重:“主公,属下知错!”
“起来吧。”李玄摆了摆手,“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但此事,必须由我亲自来做,才能显出诚意。”
他不再多言,径直朝着药童所指的方向走去。
月光下,那片广阔的药田静谧无声,空气中弥漫的草木清香,仿佛能洗涤人心。药田旁,果然有一间简陋的茅屋,屋檐下,靠墙放着几把锄头和镰刀。
李玄走到屋檐下,很自然地脱下了身上那件还算干净的外袍,随手搭在一旁,然后卷起了裤腿和袖子。
他拿起一把锄头,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扛在肩上,转身就朝着那片在夜色中显得有些神秘的药田走去。
身后,两名玄甲军锐士,就这么呆呆地跪在原地,看着他们的主公,那位刚刚以雷霆之势击溃十万大军的男人,扛着一把锄头,走进了田垄。那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竟显出一种说不出的坚定与坦然。
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场特殊的“战斗”,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