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家祖坟,静卧于苍山深处。
寒风掠过,松柏低吟,坟前香火袅袅,纸钱灰烬随风飘散。
种师闵俯身祭拜,神情肃穆,眉宇间藏着一丝忧虑。他身后族人们或低头合掌,或凝视香火,神色各异。
一位年长族人紧握祭香,指节泛白,目光时不时扫向天边,仿佛还在惊惧九娘从天而降的异象。他嘴角微微下压,带着隐忍的不满和不安,似乎对今日之事早有预感,却无力阻止。
旁边一个年轻子弟神色紧张,眼珠乱转,既想上前又畏缩不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不时偷瞄种师闵,等待长辈发话,自己却不敢轻举妄动。偶尔与身旁的堂兄弟交换眼神,彼此都流露出一丝无奈与焦虑。
有个中年妇人抱着孩子,站在人群边缘,脸上写满惶恐。
她低声与身旁的女眷嘀咕:“这九娘,骑着怪鸟,真敢动祖坟吗?”
女眷只是摇头,嘴唇紧抿,眼神里满是敬畏和惧怕,不敢多言,唯恐触怒先人。
还有一位族中老者,拄着拐杖,面皮松弛,目光浑浊却锐利。他冷冷盯着九娘落下的方向,鼻翼微动,嘴角露出一抹不屑,又迅速收敛,仿佛在极力维持族中尊严,却难掩内心的震动。
九娘自天而降,狮鹫双翼收拢,尘土飞扬。她立于坟前,目光扫过种师闵与那群神色戒备的族人。族人们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有人攥紧了衣袖,有人低声咳嗽,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祭香燃烧的轻烟在风中摇曳,像是族人们此刻摇摆不定的心。
九娘嘴角微扬,浮起一抹讥诮的冷笑。
她记得书上写过:一人降世,上溯十八代,需五十二万先人血脉相承,薪火不息。
若真按“祖坟不可动”的规矩来算,这天下早该被坟头占尽,哪还有半寸农田供人耕种?哪还有活人立锥之地?
“丫头,回去吧。”
种师闵抬手,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眼角余光扫过族人,见众人神色各异,有的咬牙切齿,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则满是好奇与惧怕。
九娘轻呵一声,眸光如冰:“三爷爷,您这是……要拦我?”
“莫再闹了……”他叹道,眉间皱成“川”字,声音里透着疲惫与无奈。
“闹?”她骤然仰头,笑声撕裂长空,笑出了泪,笑出了恨,笑出了六年压抑的屈辱。
“您说我在闹?天葬令规定,非宗子不得动坟,所以我是闹?
户婚律写明,女子不得预丧事,所以我是闹?
田令所载,女子财产权归家族,所以我是闹?
涑水家仪更言,女子无外事,不得干政、不得主祭,所以——我连救父母,都是在闹?”
她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像踏在礼法的骨头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轻蔑。
族人们脸色骤变,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低声咒骂,有人慌忙合掌祈求先人庇佑。年轻子弟攥紧了拳头,额头青筋跳动,却始终不敢出声。那中年妇人将孩子搂得更紧,眼神里满是惊恐与无助。
“六年前,我爷爷也是这样站在我面前,一字一句告诉我:‘你是个女子,不该想这些,也不配做这些。’那时,我才明白——我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话语权,没有自由,没有选择的权利。我的嘴不能说,腿不能走,脑子不能想,连悲痛,都不被允许。”
“哈哈哈哈……”
笑声凄厉,如夜枭啼鸣。
族人们面面相觑,有人咬牙,有人低头,有人悄悄后退,仿佛九娘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刀,割开了他们心底最不愿面对的真相。
“既然我一无所有,那这家族,还要它作甚?这亲情,又值几分?”
“六年……我用了整整六年,才从泥潭里爬出来,才一点点把‘我自己’夺回来。谁,也别想把我摁回去!!”
她缓缓抬手,指尖直指种师闵,声音冷得像刀:
“三爷爷,您让开吧。您看我这副样子,真动起手来,我怕自己收不住。您……也不想死在这儿吧?”
风止,鸦寂。
族人们屏息凝神,指尖悄然扣住刀柄,一寸寸将腰间长刀抽出,寒光在暮色中泛着冷铁的光泽。刀刃与鞘壁摩擦的轻响,像是压抑已久的喘息,终将爆发。
他们听不懂。
后世的道理,不是站在祖坟前,听着几句质问就能明白的。
那是用六年光阴、无数个不眠之夜换来的觉醒,是灵魂被礼教层层捆缚后,一根一根剪断的绳索。九娘说她用了六年才找回自己,绝非虚言——那些绳线,是“女子无外事”的训诫,是“财归家族”的律条,是“不可预丧事”的禁令,是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将她按进沉默的泥沼。
此刻,她站在坟前,目光如炬。
“动手!”不知谁低吼一声,数名族中壮丁猛然扑上,刀光劈空而下,寒芒直取九娘肩颈。
她不闪不避,左手一抬,一道半透明的灵能护盾骤然成形,如水晶穹顶般笼罩周身。“铛!铛!”刀锋砍在盾上,火星四溅,却如击顽石,寸寸崩裂。一人刀断,虎口震裂,踉跄后退,眼中满是惊骇。
“妖术!”有人嘶喊。
九娘冷笑,双眸微闭,随即睁眼,唇间吐出一声——心灵尖啸。
那声音无形无质,却如千万根银针刺入脑海。冲在最前的三人顿时抱头跪地,眼球凸出,鼻腔渗血,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哀嚎。一人疯狂抓挠自己的脸,另一人蜷缩颤抖,口中喃喃“别杀我……别挖坟……”,神志已彻底崩溃。余者骇然失色,纷纷后退,刀刃落地,无人再敢上前。
鸦群惊飞,四散而去。
九娘缓缓收势,护盾消散。她望着跪倒的族人,眼神无悲无喜,冷漠道:“不知所谓。”
他们的执着,她看着可笑。
她的执着,他们看着可笑。
她转身,面向父母的坟冢,甩手一扒掉,墓碑直接被扫出去两丈远,轻轻蹲下,慢慢的扒着土。
坟头的封土坚硬,埋着家族的冷漠与偏见,可挡不住的手,她的手掌很有力量,像一把小铲子。
她知道,每一捧土的翻开,都是对“天理”“礼法”的反抗。她不是在挖坟,她是在挖一条通往尊严的路。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
远处,种师道的身影立于山道尽头,望着这一幕,手中兵符紧握,指节发白。他没有上前,也没有下令。风中,只余一个老将的沉默,与一座即将被撼动的祖坟。
“你为何不去阻拦?”
金小山的声音低沉而戏谑,带着一丝冷风,在老种耳边炸响。
此刻,金老爷和李清照正带着小舅子李迒在洛阳城中调研民情。忽见狮鹫盘旋、尘土飞扬,便好奇赶来看热闹,没想到正撞见种师道躲在山道暗处,远远望着祖坟方向,神情复杂。
“你个混蛋!”老种一见金小山,顿时怒火中烧,气得跳脚,“你看看你把我孙女教成啥样子了?!!”
金小山毫不示弱,唾沫星子混着寒风就往老种脸上啐:“你特么要不要脸?十二岁的小姑娘你就派到我身边当间谍,你还挺个逼脸跟我蹦?”
老种气得脸红脖子粗:“那又如何了?你知道那是我亲孙女,你还把她教得这般离经叛道?你能不能当个人?啊?”
金小山冷笑一声:“你能不能当个人?人家复活自己父母,跟你有个屁的关系!你推三阻四,满口礼法,我都替你害臊,真想揍你!”
“你总要讲天地人伦吧?”老种咬牙切齿。
“我讲你头!”金小山一把将老种按在地上,乒乒乓乓就是一顿拳脚。旁边的亲兵见状急忙上前,却被金小山一脚一个踹出老远,干脆利落。
李迒咽了咽口水,讷讷道:“姐,那是……老种相公吧?”
“是。”李清照答,语气淡淡,目光却冷静异常。
她的思想,早已变了。眼前的打斗,对她而言,不过是旧世界崩塌时的一点尘埃。
“这个不能打吧?”李迒低声嘀咕,觉得这事实在过线。
“活该他被打。”李清照轻描淡写,“西军这么多年,统帅位置就没出过其他姓氏,你觉得他不该打?”
风中,只余下老种的怒骂和金小山的冷笑,以及远处坟头那倔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