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一声闷响,不是惊雷,却比惊雷更震撼人心。
厚重的棺木盖子,被种九娘徒手生生掀开,带着几枚弯曲的长钉,翻滚着落在一旁的泥土里,溅起一片尘埃。
她没有低头往棺木里看。
哪怕一眼都没有。
她怕。怕看到父母沉睡九年的容颜,怕那积累了近十年的思念和委屈,会像决堤的洪水,冲垮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坚强外壳。
她不能哭,至少现在不能,在那些或惊惧、或愤怒、或等着看笑话的目光面前,她必须像个真正的“妖女”一样,无所畏惧。
“群体复活!”
她几乎是咬着牙,对着敞开的棺木低喝出声。一道柔和却不容忽视的金光自她手中倾泻而下,如同温暖的泉水,涌入那沉寂九年的黑暗中。光芒笼罩之处,腐朽的气息被驱散,生命的波动如同早春的嫩芽,破土而出。
在四周的宗族亲眷们惊恐的注视下,已经逝去多年的种溪夫妇,竟真的缓缓从棺中坐了起来。他们面色茫然,眼神恍惚,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大梦,对周遭的剧变和女儿那强忍泪水的脸庞,浑然不觉。
……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天山缥缈峰。
这里没有围观的人群,没有宗族的呵斥,只有呼啸的寒风和终年不化的积雪。梅兰竹菊四位女子,同样站在一座寒玉床前,神情肃穆。
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内心的挣扎,她们的举动平静得像是在完成一项日常的仪式。一道与种九娘施展时同源同质的金光,落入寒玉床上那具宛如女童的身躯。
天山童姥,巫行云,睫毛微颤,即将苏醒。
曾经的灵鹫宫,那令三十六洞、七十二岛闻风丧胆的武林禁地,如今已不复存在。
巍峨的宫殿依旧,但里面传来的不再是武功修炼的呼喝,而是纺车转动的嗡鸣,是女子们劳作时的笑语。
无数的棉花堆满偏殿,纺好的棉线如同银瀑,做好的棉袄堆积如山。这里,早已从一个武功门派,变成了一个温暖的手工作坊。
巫行云醒了。
她小小的身体里,似乎还残留着睥睨天下的气势。她环顾四周,熟悉的梅兰竹菊,却是不再熟悉的灵鹫宫景象。
“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带着孩童的清脆,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梅剑上前,轻声禀告这些年的变故。
当听到虚竹将她们四人“送”给别人时,巫行云眼中瞬间燃起怒火,属于天山童姥的暴戾气息一闪而逝:“他敢!竟将你们如物品般转赠?!”
梅剑连忙解释:“尊主息怒,虚竹主人他……哎。老爷待我们极好,教我们新生之法,带我们见识更广阔的天地。而且……虚竹主人,他后来也已仙逝了。”
“死了?”巫行云一愣,满腔的怒火仿佛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沉寂。
那个迂腐却善良的小和尚,那个莫名其妙得了她一身功力、继承了她灵鹫宫的傻小子,竟然也死了。
时光无情,故人飘零,即便是她,也曾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对那点难得的暖意有所触动。这突如其来的死讯,像一块冰,压住了她刚刚复苏的心火。
她沉默了许久,看着眼前这四个她一手带大、如今却气质大变的婢女。她们眼中没有了昔日的恐惧和拘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坚定和……希望?
兰剑看着陷入沉默与复杂心绪的巫行云,轻声开口,声音在山风中显得清晰而有力:
“尊主,旧日的灵鹫宫已经不在了,虚竹主人也已成过往。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公、战乱和苦难,就像山下那些在严寒中挣扎的百姓。”她指了指堆满宫殿的棉花,“我们不再练武杀人,我们种植棉花,纺织棉袄,想让这个世界能稍微暖和一些。”
她向巫行云,也是向梅兰竹菊姐妹们,更像是向这片天地发出邀请:
“跟我们走吧。”她的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冰雪,“用我们的方式,让这个世界,变得不那么糟糕。”
巫行云抬起她女童般的面庞,看着眼前这四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又望向宫殿外那无垠的冰雪世界,以及更远处那片需要温暖的人间。一丝极淡、极复杂的神情,掠过她的眼底。
是选择沉溺于过去的辉煌与恩怨,还是走向一个未知却可能更有意义的新生?
天山的寒风,依旧凛冽。
……
大名府郊外,乱葬岗的风永远带着股呜咽的腔调。小红蹲在一座低矮的、几乎被荒草吞没的孤坟前,默默烧着纸钱。
火苗舔着粗糙的黄纸,忽明忽暗,映着她过早褪去稚气的脸庞。
她十三岁了。
在金老爷眼里,她或许还是个毛没长齐的丫头片子,做事毛手毛脚,心思却重得让人琢磨不透。但在这个世道,十三岁,已经可以算是成年了——穷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已经扛起养家的担子,或者像她一样,早早把自己卖了出去。
她是一个思想很早熟的孩子。这“早熟”并非天生,而是被这破烂的世界用针,一针一针扎出来的。
纸钱烧完了,最后一缕青烟散在风里。小红没有哭,甚至没有太多悲伤的表情。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抔黄土,里面埋着她的母亲,那个活着活着就死了的女人。
很多年前,她疯狂撞树的时候就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一个冰冷、坚硬、让她从此对这个世界再无幻想的问题。
让她卖身葬母的,不是书上说的、戏文里唱的“孝道”。是这个世界,是这个破烂到根子里的世道,逼着她这么做。她不卖掉自己,换不来那几两碎银,就买不起一口薄棺,刨不出一个坑。那么,下一个躺在乱葬岗任由野狗啃噬的,就是她小红自己。
所谓的“孝”,不过是这吃人的规矩,给她这只待宰的羔羊,套上的最后一个体面枷锁。
从那一刻起,她就不喜欢这个世界。
不,是憎恶。
这个世界给穷人留的活路,太窄了,窄得像棺材的缝隙。母亲活着的时候,已经用尽了全力,也不过是挣扎着饿死。就算……就算她复活了母亲,然后呢?让母亲再活一遍,再尝一遍生离死别,再受一遍饥寒交迫的苦楚吗?
复活?那不过是把悲剧重演一遍。让一个已经解脱的人,再回到这无间地狱里来。
小红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风吹动她洗得发白的衣角,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脊背。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孤坟,眼神里没有眷恋,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明。
她不想复活母亲。
她想让这个世界,变好一点儿。
好到……不会再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孩,需要卖掉自己,才能让母亲入土为安。
好到……“活着”本身,不再是一种需要拼尽全力的奢望。
这个念头,像一颗被深埋于冻土的种子,在她心里悄然扎根。它比复仇更宏大,比悲伤更持久。
她转身,离开乱葬岗,身影腾空起向着汴京方向飞去,背影决绝,仿佛不是走向一个牢笼,而是走向一个属于她一个人的、无声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