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的官道旁。
金小山又成了豪爽的大老爷,正操着他那带着汴京口音的官话,跟一户农家的老翁讨价还价。
收购他们腌好的咸萝卜樱子。
腌制咸萝卜樱子是一门看似简单却暗藏玄妙的手艺。
有经验的老人会选霜降后的萝卜樱,此时叶片肥厚涩味淡。清洗后不必完全沥干,保留些许水汽更易发酵。层层码入陶缸时,每铺一层便撒上粗盐,最后压上溪边捡来的鹅卵石——这石头需经河水常年冲刷,去尽火气才不坏腌菜。
金老爷在这方面有所欠缺。
他掌握不准火候,也没有找到好的压缸石。也不知道那玩意儿需要霜后的叶子。
这就是厨师的魅力了。
同样一道菜。即便是同一人做,在不同时期,不同心情下做出来的味道也各不相同。
这是胜于游戏烹饪技能的。
李清照一身素雅,虽经颠沛,眉宇间那股子书卷气和洞察力却没减分毫。她看着金小山那副暴发户模样,微微蹙眉。
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这副样子?
转而温和地看向那户农家那位满脸沟壑的老丈。
“老丈,闲来无事,跟您唠唠家常。”李清照声音柔和,让人心生亲切,“您家里有几亩薄田啊?膝下有几位儿女?”
老丈见这夫人气度不凡,说话和气,顿时显得拘谨,呐呐道:“不瞒夫人,家里就十来亩旱地,看天吃饭。三个小子,两个丫头,五张嘴等着喂呢,不容易啊……”
一旁的李迒听得有些无聊,扯了扯姐姐的袖子,低声道:“阿姐,你问这些作甚?人家田里收成、家里几口人,与我们何干?”
他都17了。
没想到游历却游到了农田里。
李清照没有立刻回答弟弟,只是目光更深地望了一眼那破败的农舍,以及屋角几个衣衫褴褛、正睁着大眼睛好奇打量他们的孩子。
她狠狠瞪了一眼李迒,才说道:“你可知,这寻常问答里,藏着的才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剑。”
李迒一脸茫然:“刀剑?阿姐说笑了,这分明是家长里短。”
“不然。”李清照示意李迒走远几步,避开那老丈,声音沉静地解释道:“我方才问的,正是一道活生生的数学题。你听我算给你听。”
“一口壮丁,一年需耗多少粮食,方能活命耕作?一户人家,依其田亩肥瘠,风调雨顺与否,满打满算,一年最多能产出多少粮食?这产出的粮食,交了田租赋税,还剩下多少?这剩下的数目,除以每口人活命所需的口粮,得到的那个数字,就是这户人家理论上‘能养得活’的人口上限。这,就是算计好的空间,一分一厘都卡得死死的。”
李迒似乎摸到了一点边:“这……像是算经里的题目。”
“正是数学。”李清照嘴角露出一丝讥讽,“可这数学,握在不同人手里,便是不同的武器。你瞧你姐夫,他给钱很大方。为什么?因为给少了容易死人!”
“一个有数学知识、懂得精算的地主,他会把这个‘能养得活’的上限,算到极致。他会根据最风调雨顺的年景来设定田租,确保佃户一年辛苦,刨去种子、赋税和自家糊口的最基本需求,余粮寥寥无几,永远翻不了身,世世代代依附于他。他用的,是数学的算计,压榨的是佃户的汗水和未来。”
李迒倒吸一口凉气:“这……未免太过苛刻。”
“更残酷的,还在后面。”李清照目光投向那些孩子,“地主用数学压榨佃户,而有点数学常识、或是被残酷现实逼出生存智慧的佃户自己,会用什么来对抗这种压榨?田地产出就那么多,上限被锁死,要想一家人不全饿死,或者还想搏一丝微末的希望,该怎么办?”
李迒迟疑道:“自然是……更加辛苦劳作?”
“地就那么多,力气总有尽头。”李清照摇头,“他们会下意识地、或清醒地,开始压榨自身,以及……压榨家中子女。”
“压榨家中子女?”李迒惊愕。
“对。这‘压榨’二字,听起来刺耳,却是血淋淋的现实。”李清照语气沉重,“愚昧无知的人家,或许秉承着‘多子多福’的古训,或是顺其自然,生下便养,能活几个是几个,往往陷入越生越穷、越穷越生的循环,像那陷入泥潭,徒劳挣扎。”
“而但凡对生存有点算计、有点‘数学常识’的农户,会在心里默默做一道选择题。养一个男丁,意味着未来的劳动力,但也意味着十几年的消耗,以及将来娶妻聘礼的巨大开销。养一个女儿,虽是‘赔钱货’,但长大后一份聘礼或许能缓解家用,或换来一门或许有用的姻亲。如何配置,才能在未来获得最大的生存几率和回报?”
李清照顿了顿,说出一个让李迒脊背发凉结论:“所以,你会看到,在很多精于算计的人家,理想的‘儿女配置’往往是‘两男一女’。两个男丁,确保劳动力传承和香火延续,又能避免兄弟过多未来分家导致田产细碎化;一个女儿,抚养成本相对稍低,未来还能换回一笔聘礼,补贴家用。
生的不再是简单的‘孩子’,而是经过生存概率、投入产出比计算后的‘家庭资源配置’。”
李迒彻底愣住了。
两儿一女的配置。
可不只是农村家庭,相反,它是很多大户家庭里面的配置。
他以前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现在一想那么多兄弟二人的家庭。
他哆嗦了一下,问道:“那、那,多出来的孩子呢?”
“切,摁水里溺死了呗。”
金小山不屑的撇了撇嘴。
这也是他动力不足的根源。
他浑身上下从骨头缝里都散发的,不想帮大宋的意思。
李清照长叹一声:“现在你明白了吗?知识本身无善无恶,但当它和世间的权力、资源结合在一起,落在懂得运用它的人手里,便是最犀利的武器。
地主用它计算如何盘剥得更彻底,佃户用它计算如何在这逼仄的缝隙里挤出一点生存的空间,甚至计算该留下哪个孩子。
知识,有时候带来的不是光明,而是更清醒的痛苦,和更精准的压榨。”
“五口之家?”
李迒猛然脱口而出。
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他下意识想到了《诗经》,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曾几何时,他在典籍中读到“五口之家”的记载,心中总会升起一股暖意。《诗经》里“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的画面,在他想象中是如此温馨:丈夫在田间劳作,妻子提着饭食,孩子们欢快地跟随,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就连《汉书·食货志》中“民受田,五口之家”的记述,在他读来也充满了田园牧歌般的宁静祥和。
每每读到这些文字,眼前便会浮现出一幅男耕女织、炊烟袅袅的太平景象。他羡慕那样的生活简单纯粹,向往那种血脉相连的亲密无间。
可如今,这两个字却让他脊背发凉。
那些曾经让他心生向往的文字,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匕首,字字扎心。
他忽然看懂了“五口”背后的冰冷算计。
三口之家的你们,大家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