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如简接到蔡攸府上管家传话时,眉梢一挑,唇角微扬,眸中掠过一丝讥诮,只淡淡甩下一句,让那管家听得云里雾里:
“今日想骂人,便不骂你家老爷了——让他亲自来蔡府见我!”
哼,有求于我,还摆这等架子?
让我登门?你真当我还是那乖巧的妹妹呀,你怕是狂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话音未落,她已翻身上了那匹雪白的陆行鸟,缰绳一扯,疾驰而出,直奔汴京。
都到了要造反的节骨眼,坐骑还藏什么?亮出来,才够威风。
她口中的“蔡府”,是蔡京的府邸,不是蔡攸那等旁支末流能比的。
管家愣在原地,脸皱得像被揉烂的纸包子,喃喃自语:
“我今天想骂人,就不骂你家老爷了……”
这到底是骂,还是不骂?
是放过,还是羞辱?
是示威,还是挑衅?
他脑子一团乱麻,越想越懵,最后只能悻悻而去。
可蔡如简——确确实实是在骂人。
她也真真切切地想骂。
家中藏书万卷,史册不少,可真正翻看的,多是传奇话本、风月小说。谁会闲来无事去啃那枯燥的《宋史》?大宋兴衰,与我何干?
直到昨夜,她默默翻完一卷旧史,沉默良久,一句话也没说。
她想笑。
一页页看下来,越看越惊,越看越笑——
呵,原来大宋行不行,命脉竟全攥在我蔡家手里!
她终于明白了。
她爹,蔡京,差不多是神一样的存在了。
对公——
他一手建立居养院、安济坊、漏泽园,三院并立,覆盖千户以上城镇,织成一张遍及天下的民生保障网,前无古人。
他推行茶盐专卖改革,以商代官,政府退居幕后,既避风险,又增税赋,国库充盈,财政收入竟为王安石变法时期的两倍有余。
他铸造当十大钱,应对“钱荒”,虽因滥发致通胀,却也一时缓解流通之困。
他主持修筑莆田木兰陂等大型水利,灌溉万亩良田,百姓称颂。
他推动“崇宁兴学”,建县学、州学、太学三级体系,恢复医学、算学等专科学堂,更设“学钱”资助寒门学子赴京赶考——门第之墙,被他一锤砸碎。
对私——
蔡京八子,皆居高位。
一子早夭,余者七人——三人为相,四人大员,权势遍布朝野。
其亲信部属,尽掌四辅军阵。
澶州、郑州、曹州、拱州四大军镇,主将皆为其姻亲,兵权牢牢在握,每镇两万精兵。
蔡家的狗,都有编制。
这才是真正的金身不败。
你想一巴掌拍死他?
除非你先找到他通敌卖国、谋逆大罪的铁证,否则——你杀的不是奸臣,是救世之神!
他不是做了一件好事,而是把善政做成了制度,把仁政变成了国策——这等功业,已近乎“开道”。
你说那呼保义宋江、小旋风柴进,被捕入狱,江湖好汉尚要劫法场相救。
若蔡京真被构陷致死……
你可得当心了。
看病要小心——太医局、医学堂,是他建的。
吃饭要小心——厨艺坊,是他推的。
请账房要小心——算学之兴,始于他手。
遇官员更要小心——多少人进京赶考的盘缠,是蔡相爷出的。
就连你走在街上,路边那个施粥的居养院,埋骨的漏泽园……都是他蔡京的“遗产”。
他不只是权臣,他是这座江山的“基础设施”。
所以——
拿下蔡京,就拿下了半个大宋了。
蔡京正坐在书斋里翻着账本,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这声音不像是府里丫鬟那种细碎谨慎的步子,倒像是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笃笃笃的,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随意和劲道儿。
他抬头一看,帘子一掀,蔡如简就这么走了进来。
蔡京眉头微微一挑。
六年前女儿还是个走起路来裙裾纹丝不动、说话轻声细语的大家闺秀。
可现在呢?
她穿着一身改良过的襦裙,步子迈得又大又稳,进门时连个万福都没行周全,就直接走到椅子前坐下了。
这坐姿更是让蔡京看得直皱眉——她不是缓缓落座,而是一下子就坐实了,后背还自然而然地往椅背上一靠,两条腿随意地交叠着。
“父亲安好。”
蔡如简笑着打招呼,声音清亮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蔡京。
这可是大忌,姑娘家见长辈,哪能这么直视的?得微微垂着眼,说话时还要用袖子半掩着面。
蔡京忍不住在心里对比起来。他记得《女则》里明明白白写着,女子行走要“步从容,立端正”,讲究的是裙不摇佩不响。可现在这位女儿,走路带风不说,坐下时裙摆都掀起了细微的弧度。更别说她现在这个坐相了——闺秀坐椅子,只能坐三分之二的位置,腰背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那叫一个端庄。
可蔡如简倒好,整个人舒舒服服地陷在椅子里,一只手还随意地搭在扶手上。
“你这些年,倒是变了不少。”蔡京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蔡如简听了,反而笑得更加明朗:“父亲是说我不够规矩了吧?怎么舒服怎么来嘛,何须在意那些凡俗礼节。”
这话让蔡京一时不知如何接。他想起以前教女儿礼仪时,光是练走路就要花上三个月。要在头顶放一碗水,走起来水不能洒;要在腰间系上铃铛,走路时铃铛不能响。现在倒好,这些规矩全都被破完了吧。
最让蔡京不习惯的是蔡如简的那种松弛感。古代小姐的一举一动都是被严格规训过的——笑不露齿,怒不高声,连喝茶时袖子怎么挽都有讲究。可眼前的蔡如简,说话时会自然地做手势,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整个人透着一股子鲜活气。
这种鲜活,是闺阁里很难见到的。
嗯,和那李清照倒是越来越像了。
不过蔡京也不得不承认,虽然这丫头没了从前的规矩,却多了几分这个时代特有的朝气。她说话条理清晰,举止大方自然,比起那些整天躲在屏风后头的姑娘,确实更有生气。只是这种现代感的松弛,在他这个老派人眼里,总归是需要时间适应的。
蔡如简倒是很自在,她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这个动作又让蔡京眼皮跳了跳——以前的姑娘家喝茶,得先用袖子掩着,小口小口地抿,哪能这么直接举杯就喝的?
“父亲,有些东西总是会变的。”蔡如简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说道,“女子不该只是养在深闺里的摆设,我们也能读书、做事、见世面。这些所谓的规矩,说到底不过是束缚人的枷锁罢了。”
蔡京望着窗外,忽然笑道:“要变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