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依依不舍地从校场的旗杆顶端滑落,将整个天地都浸染在一片介于橘红与靛青之间的暧昧色调里。白日里的喧嚣与尘土尽数沉淀,晚风带来了田野里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混杂着远处村落升起的淡淡炊烟味道。
姜云站在高台之上,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被突如其来的聚光灯钉在了舞台中央,而台下唯一的观众,却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狂热眼神看着他。
赵云的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他的神经上。
什么叫“说得谦虚了”?
姜云的脑子有点乱。他下意识地想要摆手,想要谦虚几句,说些“将军谬赞”“愧不敢当”之类的场面话,可话到嘴边,却又被赵云那双过于真诚的眼睛给堵了回去。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坚定,像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又像山巅之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倒映着天光,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这样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更不会去讲那些虚伪的奉承之言。
这就让姜-云更加想不通了。
他眼前的这个人,是赵云,常山赵子龙。
是那个在后世被无数人传颂,白马银枪,长坂坡上杀得七进七出,被誉为“一身是胆”的完美武将。这样的人物,自有其深入骨髓的骄傲。他可以敬佩刘备的仁德,可以欣赏关羽的义气,但他绝不是一个会轻易对人,尤其是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表达如此崇高敬意的人。
可现在,他不仅说了,而且说得斩钉截铁,理所当然。
姜云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这混乱的局面中理出一条逻辑线。
是刘备的授意?让他来刻意抬高自己,以便更好地掌控这支新组建的队伍?不像。刘备的手段或许深沉,但绝不会用在这种地方,而且以赵云的性情,也断然不会配合这种表演。
是自己的“王霸之气”?姜云立刻在心里否决了这个可笑的念头,他要是有那玩意儿,当初在山洞里就不会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难道……
一个荒诞却又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像一株小小的藤蔓,从他心底最深处悄然探出了头。
“子龙将军,”姜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诚恳,尽管他的内心早已是波涛汹涌,“云何德何能,敢受将军如此盛赞。与子房先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功相比,云所为,不过是些修桥补路的匠人之事,实不敢当。”
他这番话发自肺腑,在他自己看来,他确实只是个懂点水利工程和基建的历史系毕业生,只不过把后世的知识提前搬了过来而已。
然而,赵云听后,却微微摇了摇头。
“先生过谦了。”
他上前一步,目光越过姜云,望向那片被洪水肆虐过后、如今正逐渐恢复生机的土地。
“云自离开公孙瓒将军后,遍访河北、中原,所见诸侯,或贪图霸业,或纵兵劫掠,视百姓如草芥。他们麾下谋士,所献之策,无非攻城略地、权谋相争。云也曾以为,这便是问鼎天下之路。”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行遍万里路之后的沧桑与笃定。
“直到云听闻先生在许都之事。”
“许都?”姜云一愣。
“不错。”赵云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姜云身上,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更带着一种回味无穷的赞叹,“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许都城内,罗网密布。先生身处虎狼环伺之地,竟能于无声处起惊雷,不仅保全了主公,更以一己之力,搅动天下风云,为主公赢得了脱身南下、龙归大海的良机。此等智谋与胆魄,非大勇者不能为。”
姜云张了张嘴,感觉有些口干舌燥。
许都那件事,在他自己看来,纯粹是狗急跳墙下的瞎猫碰上死耗子,是系统逼着他搞出来的一场闹剧。可听赵云这么一分析,怎么就成了深思熟虑、惊天动地的手笔了?
赵云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若说许都之事,尚在‘谋’之范畴,那徐州治水,则已入‘道’之境界。”
“道?”这个字眼让姜云更懵了。
“云在来投主公的路上,亲眼见到了徐州大堤。”赵云的语气中,带上了一种亲眼目睹神迹般的震撼,“那座崭新的大堤,如同一道天堑,将肆虐的洪水牢牢锁住。堤内,是万家灯火,百姓安居;堤外,曾是汪洋一片,生灵涂炭。云听闻,大堤合龙之日,徐州百姓,万民跪拜,高呼先生之名。”
他的目光变得灼热起来:“兵戈之功,可夺一城,可下一地,可斩敌万千。然,先生此功,活人何止十万!更收拢了徐州百万民心!此等不世之功,远胜十万雄兵!云敢问,自古至今,有几位谋臣,能立此等功业?”
这一连串的反问,问得姜云哑口无言。
他能说什么?说那其实是混凝土的功劳?说那套水利系统模型是他从大学图书馆的论文里抄的?
他看着赵云那张写满了“理当如此”的英俊脸庞,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位感。
仿佛他只是无意中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而赵云却从这个圈里,看到了宇宙的奥秘,人间的至理。
“还有方才。”赵云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尊青铜鼎旁,如标枪般站立的周仓身上,“先生收服此等桀骜猛士,不以威,不以利,而以‘尊严’与‘仁心’。一句‘顶梁柱’,一句‘兄长’,便让这头猛虎甘心俯首。云自问武艺或可胜之,但论及收心之术,云……远不及先生。”
他最后总结道:“智谋、功业、仁心。此三者,先生皆备。主公言,得先生如高祖得张良,云初闻时,亦觉或有夸赞之意。然今日亲见先生,亲闻先生之言,云方知,主公所言,非虚。能为主公与先生这等仁德之主效力,实乃云之幸事。”
说完,赵云再次对着姜云,郑重地抱拳一揖。
这一次,姜云没有躲,也躲不开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晚风吹拂着他微湿的衣衫。他的脑海中,不再是混乱,而是一片被强光照亮的空白。
他终于有点明白了。
问题,不出在赵云身上,也不出在刘备身上。
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或者说,出在那个该死的【神木体质】上。
他一直以为,这个所谓的“神木体质”,其作用,仅仅是针对那些“凤格”美女的,是一种另类的、被动的荷尔蒙吸引。
可现在看来,他错得离谱。
这个金手指的作用,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也……要可怕得多。
它似乎有一种奇特的能力,能将他所有的行为,进行一种“神化”的包装和解读。
他为了活命的挣扎,在别人眼里,成了深不可测的智谋。
他搬运来的现代知识,在别人眼里,成了近乎神迹的功业。
他出于现代人基本道德的善意,在别人眼里,成了泽被苍生的无上仁心。
这种能力,就像一个最顶级的“滤镜”,自动套在了所有与他接触的人眼中。这个滤镜,会让他们自行脑补,自行解读,将一切都合理化,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此人,绝非凡俗。
对甄姬、蔡文姬那些“凤格”美女,这种“滤(镜”的效果,是致命的、无法抗拒的爱慕与追随。
而对周仓这种渴望得到认可的底层猛士,这种“滤镜”的效果,是士为知己者死的绝对忠诚。
那么,对赵云这种追寻“仁德明主”的顶级豪杰呢?
姜云看着赵云那张充满了“追随理想”光辉的脸,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对赵云来说,这种“滤镜”的效果,是让他看到了一个值得他用一生去追随和守护的“道”。
姜云就是那个“道”的化身。
他心中暗自嘀咕,难道自己这“神木体质”,不仅吸引“凤格”美女,连带着对这些未来的“梧桐树”豪杰,也有一定的好感度加成?
他看着眼前英武不凡、对自己充满善意的赵云,觉得这个金手指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用。
好用得……让他有点害怕。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周仓。那黑面虬髯的汉子,此刻正挺胸叠肚,双眼放光地看着自己,那眼神,活像一头护食的藏獒,谁敢对自己的“兄长”不敬,他就会立刻扑上去咬断对方的喉咙。
姜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对赵云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子龙将军……既然如此,那这支亲卫队的训练事宜,就全拜托你了。”
他决定了,先顺着对方的思路来,至少,别再刺激这位完美的将军了。再让他“解读”下去,自己怕不是要被当场推上神坛了。
赵云见他终于“接受”了自己的敬意,脸上也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再次抱拳:“云,定不辱命!”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先生。主公还有一事,让云转告。”
“何事?”姜云的心又提了起来。
“糜竺大人,今日下午曾去拜见过主公。”赵云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似乎……是与先生的家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