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的烛火还在燃烧,陈墨将那份借贷密约收回袖中。他没有坐下,也没有看任何人一眼,转身走出门去。
外面海风正紧,潮声拍岸。他沿着石阶走向码头,脚步沉稳。两名文书官想跟上来,被他抬手止住。
“你们回主楼等我。”
他独自上了停在岸边的小船,解开缆绳,划向黑暗的海面。
半个时辰前,慕容雪派人送来一枚染血的鹰羽。她只写了四个字:“速来静室”。
船靠上吕宋西岸一处隐蔽礁口,陈墨跃上岩台。慕容雪已在等他,手里拿着半片烧焦的羊皮卷。
“影卫的尸体是耶律楚楚发现的。”她说,“漂在离港三里外的浮木堆里,脸被削去,但颈后有胎记。”
陈墨接过羊皮卷。背面用暗红色液体写满扭曲符号,干涸发黑。这不是普通墨迹,也不是朱砂。
“这是混合了树脂的血书。”慕容雪指着边缘一处裂痕,“书写时用了极细的骨针,每一笔都压进纤维深处。我用梅花印的拆解法,配合数字排列,还原出三句话。”
她展开一张新纸,上面写着:
“南海可立新朝,火药已备,待风而动。”
陈墨盯着那行字,没说话。
“传递者死于窒息,肺部有海水残留。”慕容雪继续说,“但他体内检测出微量马血成分,和完颜烈部族使用的强化药剂一致。”
陈墨终于开口:“三皇子把突厥人当打手,又让皇族旁支出任影卫,他在布局一场政变。”
他把羊皮卷收进怀里,抬头看向东南方向。
“我要去那个私港。”
“你不能去。”慕容雪拦在他面前,“那里全是陷阱,巡逻船每两刻钟换岗一次,岸上有弓弩手埋伏。”
“所以我不会走水路。”
他从腰间取下青铜腰牌,打开侧盖,取出一小瓶硝酸甘油。瓶身微温,是他随身携带的习惯。
“我会从北面礁群潜入,那里地势复杂,潮汐通道只有特定时间能通行。”
“那你至少带两个人。”
“不行。”陈墨摇头,“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暴露风险。而且……”
他顿了一下。
“这次行动不能留记录。”
深夜,月未满。陈墨趴在一块低矮礁石上,望向远处一片荒岛群。岛上没有任何灯火,只有一座废弃码头伸入海中,几艘破船横在浅滩。
他等了一个时辰,直到潮水退到最低点。
竹制潜水筏贴着水面缓缓移动,外形像一段漂浮的朽木。他屏住呼吸,随水流滑入港湾外围。
金翅雕在高空盘旋一圈,落下一根羽毛作为信号——火药库在西北角山洞内。
陈墨脱掉外袍,只穿黑色短衣,攀上岩壁。守卫的巡逻路线他早已记熟,趁着换岗间隙翻过铁网,落地无声。
山洞入口被巨石半掩,里面传出淡淡的硫磺味。他贴墙而入,借月光扫视内部。
数十个火药桶整齐排列,每个都高三尺,铁箍加固。桶身上画着一个红色标记——一只展翅的鹤,下方三点朱砂。
陈墨瞳孔一缩。
这个标记他在李玄策书房见过。那是江南李氏用来标识非法盐运的暗号,如今出现在叛乱军备上,说明两人早已勾结。
他靠近最近的一个桶,伸手摸向标记边缘。朱砂表面光滑,看不出异常。
但当他用指尖沾了一滴硝酸甘油轻轻抹过时,那图案突然微微发亮。
他立刻意识到什么。
抬头看去,一轮明月正好移至洞口上方,清光斜照进来,落在桶面上。
刹那间,朱砂标记泛出幽蓝微光。原本简单的鹤形图案开始延伸,线条交错,构成一组复杂的结构图。
是分子式。
c?h?N?o?。
硝酸甘油的标准化学构型,以现代绘图法精确呈现。每一个键角、原子位置都准确无误。
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在分子式的右下角,嵌着一组数字:
纬度十二度四十七分,经度一百二十三度零九分。
这个坐标他只在一张绝密图纸上标注过。
那是吕宋地下蒸汽机藏匿点的位置。
图纸从未流出,连苏婉娘都不知道具体坐标。可现在,它出现在敌人的火药桶上。
有人泄露了信息。
或者,有人通过长期观察,推演出了他的行动规律。
脚步声从洞外传来。
陈墨迅速收回手,退到角落阴影里。两名守卫提灯走进来,检查火药桶封条。
“明天舰队就要启航。”一人低声说,“三殿下说,只要火药到位,南海诸岛唾手可得。”
“消息传出去了吗?”
“按计划,三天后放出风声,说朝廷要在南洋设新藩王。”
两人巡查完毕离开。陈墨等了片刻,才重新靠近火药桶。
他撕下一小块衣角,轻轻擦过发光的标记,布条沾上些许荧粉。然后将布条收进腰牌夹层。
临走前,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分子式。
不是随便画的。
绘制者懂化学。
而且非常了解他的知识体系。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军事威胁,而是针对他本人的技术反制。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山洞,沿原路返回。爬上潜水筏时,海水已开始上涨。
筏子随潮漂离港口,陈墨躺在上面,望着夜空。
月亮渐渐被云层遮住。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依赖原有的情报网络。
身边一定有个人,能接触到核心机密。
也许就在指挥楼,也许就在他最信任的人中间。
但他现在不能声张。
一旦打草惊蛇,对方会立刻销毁所有证据。
他必须另起一套调查系统,完全独立于现有架构之外。
回到岸边,他没有回主港,而是转向北边一座废弃渔村。那里有一间空屋,曾是商队临时落脚点。
推门进去,桌上积着薄灰。他点亮油灯,从怀中取出那块沾荧粉的布条,平铺在桌面。
蓝光微弱,但足够看清细节。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仔细查看荧光残留的笔触走向。
每一笔都有轻微断续,像是用极细的毛笔蘸药水绘制而成。
这种工艺需要稳定的手法和长时间操作。
说明标记不是临时加的,而是在火药桶出厂时就已完成。
生产环节已被渗透。
他放下放大镜,闭眼思索。
李玄策负责江南物资调配,火药由他名下的工坊制造。那么问题最早出现在那里。
但谁能接触到配方改进流程?
胡万三?他主管船队运输,但不参与生产。
楚红袖?她改良过投石机引信,接触过火药配比。
还是……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墙上一道旧刻痕上。
那是之前商队留下的记号,指向南方航线。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几天前,有人送来的样品箱上,也有一道类似的划痕。
当时他没在意。
现在想来,那道痕迹的角度,和这个分子式的某个键位完全一致。
有人在用最原始的方式传递信息。
不是靠文字,不是靠密码本。
而是靠动作习惯。
就像他每天检查三遍账目一样。
有些人,也会在不经意间留下相同的印记。
他站起身,吹灭油灯。
门外,潮声依旧。
他握紧腰牌,走回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