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的深秋,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残酷的湛蓝,阳光炽烈却毫无暖意,戈壁滩上刮过的风带着砂砾,打得人脸颊生疼。然而,在“阵风”新建立的一处主营寨——位于一片巨大风蚀岩群环抱下的“磐石营”,气氛却比这天气更加灼热。
营寨的规模已远非昔日躲藏时的简陋可比。依附着嶙峋的岩壁,搭建起了成片的木屋和帐篷,外围利用天然岩体和水源,构筑了简易却有效的防御工事。校场上,喊杀声震天,新老士卒正在加紧操练,阵法演变的呼喝与兵刃碰撞的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匠作区内,炉火熊熊,叮当之声此起彼伏,正在加紧修复兵器、打造箭簇。整个营寨如同一头逐渐苏醒的巨兽,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力量。
夏明朗站在营地中央最高的一处了望岩上,俯瞰着下方井然有序却又充满活力的景象。他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青袍,气息内敛,但站在那里,就自然而然成为了整个营地的核心。阵王境界的突破,让他对这片营地的感知细致入微,每一处阵法的节点,每一队士卒的气息,甚至地脉的微弱流动,都清晰地映照在他心间。
王栓子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头儿,龙渊关方向有动静了。朝廷派了宣旨的队伍,打着仪仗,已经进入西疆地界,看样子是直奔我们营地而来。”
夏明朗目光依旧平静地望着远方天际,那里尘烟不起,但他似乎已经看到了那支代表着王朝威严的队伍。
“来了多少人?”
“明面上只有一队仪仗护卫,约五十人,由一名太监领头。但暗地里,冯昆的血滴子至少派了三队人马在周围游弋,还有烈阳宗和其他几个小宗门的眼线也跟得很紧。”王栓子语速很快,“看来,是冲着黑沙口的事,和头儿你突破的消息来的。”
夏明朗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嘲。在他阵王神识的覆盖下,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窥探者,如同黑夜中的萤火,清晰可辨。
“传令下去,不必阻拦,放他们到营前。”他淡淡吩咐,“也让兄弟们看看,朝廷这次,又想玩什么把戏。”
“是!”王栓子领命而去。
消息很快在营中传开,训练暂时停止,所有“阵风”成员,无论是原边军老卒、新投的散修,还是西疆各部族的勇士,都自发地汇聚到营寨大门内侧的空地上。没有人喧哗,但一种无声的、带着审视与隐隐敌意的凝重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经历了太多的背叛、追杀与压迫,他们对于“朝廷”这两个字,早已没有了敬畏,只剩下警惕与不屈。
日头偏西时,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那支队伍的身影。
金瓜、钺斧、旌旗……标准的皇家仪仗,在荒凉的戈壁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兀和刺眼。队伍前方,一名面白无须、身着深紫色宦官袍服的老太监,端坐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下巴微抬,眼神中带着一种久居宫闱、俯瞰众生的傲慢。他身后,五十名金甲卫士步伐整齐,盔甲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这支队伍,就这样在无数道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不疾不徐地来到了磐石营寨大门之外百步之处,停了下来。
营寨大门敞开,但门后黑压压的人群,以及那无声却如有实质的肃杀之气,让那些金甲卫士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眼神中流露出紧张。
老太监清了清嗓子,尖细的嗓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威严,打破了现场的沉寂:
“圣——旨——到——!叛将夏明朗,及其麾下一干人等,跪接圣旨——!”
声音在岩壁间回荡,带着一种可笑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官腔。
营寨内,一片死寂。
没有人动弹,没有人下跪。只有风吹过岩隙的呜咽声,以及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聚焦在那老太监和他手中那卷明黄色的绢帛上。
老太监的脸色微微僵硬,他显然没料到会是这般情景。按照规矩,无论对方是否接旨,这宣读圣旨的仪式必须完成。他强自镇定,展开绢帛,运起一丝内力,让声音传得更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原边军斥候队长夏明朗,虽身犯重罪,然念其曾于国有微功,更兼北境狼骑猖獗,社稷危殆……特开天恩,准其戴罪立功,擢升为‘平虏将军’,即日率本部兵马,北上驰援北境,听候北境统帅八皇子调遣,抵御外侮,不得有误!钦此——!”
圣旨的内容,如同又一记重锤,砸在营寨内众人的心头。
戴罪立功?平虏将军?北上抗敌?听候八皇子调遣?
每一个字眼,都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施舍与算计!
“哈哈哈!”赵铁山第一个忍不住,发出震天的嗤笑,“真是天大的笑话!当初诬陷我们是叛贼,赶尽杀绝的是你们!现在北境有事,想起我们来了?还戴罪立功?我呸!这罪是谁定的?!”
“让我们去北境送死,好消耗狼骑,你们坐收渔利?七皇子打得好算盘!”王栓子阴冷的声音响起,点破了这圣旨背后的毒计。
营寨内,顿时群情激愤。
“不去!谁爱去谁去!”
“想让我们当炮灰?做梦!”
“风神!绝不能接这狗屁圣旨!”
怒骂声、嘲讽声如同浪潮般涌起,那五十名金甲卫士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结成防御阵型。宣旨老太监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他尖声道:“夏明朗!此乃陛下天恩!尔等莫要自误!抗旨不遵,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所有的喧嚣,在这一刻,忽然奇异地平息下来。
因为,夏明朗动了。
他没有施展任何身法,只是如同寻常走路一般,一步步从了望岩上走下,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到了营寨大门的最前方,与那宣旨太监遥遥相对。
夕阳的余晖将他青袍染上一层金边,他的身影在巨大的岩壁和群情激奋的部众映衬下,并不显得如何高大,却有一种定鼎乾坤般的沉稳。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宣旨太监看着这个传说中的“阵中杀神”、“风王”,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神,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强撑着喝道:“夏明朗,还不跪接圣旨,谢恩领印?!”
夏明朗的目光,越过太监,仿佛看向了更遥远的龙渊关,看向了王都那座森严的皇宫。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太监手中捧着的、代表着“平虏将军”权柄的青铜印信,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如同寒冰撞击:
“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