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铮放下手里的宾客名单,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下马威?”他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动怒的前兆。
忠叔忧心忡忡地点头:“那个王海在厂里当了二十多年土皇帝,根基深厚。他这么一煽动,那些工人怕是……”
姜晓荷却笑了,她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慢条斯理地削着皮。
“怕什么?怕他们吃了我?”
她抬起眼,看向陆铮,眼神里闪着明亮的光:
“这不正合我意吗?我本来还愁着怎么把他们一次性都揪出来,现在倒好,他自己帮我把人都凑齐了。”
陆铮看着她那副跃跃欲试,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陪你去。”
“不行。”姜晓荷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她将削好的苹果递到陆铮嘴边,看着他下意识地张嘴咬了一口,才继续说道:
“这是我的战场。你往我旁边一站,气场太强,他们就只看得到你了。”
“那他们怎么知道,到底该怕谁?”
陆铮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看着姜晓荷,看着她那双清亮又坚定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这个罐头厂,是她外公给她的试炼场,也是她真正意义上,要独自打下的第一片江山。
他可以为她保驾护航,却不能代替她冲锋陷阵。
“好。”陆铮终于点头,“我不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是,小五他们会跟着你,在外面。”
姜晓荷知道这是他的底线,没有再拒绝。
“行,就当是给我请的免费保镖了。”
……
距离婚礼还有三天。
一大早,姜晓荷就换上了一身从忠叔那里找来的朴素工装,灰蓝色的确良外套,裤腿宽大,头发也简单地扎成两根麻花辫。
再配上一双沾了点泥点的布鞋,看起来就像是哪个村里来城里找活干的普通姑娘。
她独自一人,坐着公交车,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城南。
“国营红星罐头厂”的牌子,歪歪斜斜地挂在大门上,红色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生锈的铁皮。
传达室里,一个老大爷正趴在桌上打瞌睡,对她这个陌生人的进入,毫无反应。
姜晓荷畅通无阻地走进了厂区。
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瞬间钻进了她的鼻子。
那是水果过度发酵的酸腐味,混合着铁锈和污水的气味,闻着就让人反胃。
厂区里空空荡荡,只有几棵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树。
地上随处可见烂掉的果核和黑色的污水坑,几只苍蝇在上面嗡嗡地盘旋。
本该是机器轰鸣的上班时间,这里却安静得像座坟场。
偶尔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工人,要么聚在墙角晒太阳聊天,要么蹲在花坛边上,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像是在下棋。
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懒洋洋,混天度日的神情。
这就是外公送给她的“事业根基”?
姜晓荷心里暗自吐槽,这简直就是个大型垃圾填埋场。
她不动声色,像个迷路的新工人,在厂区里慢慢地转悠。
从仓库到办公楼,再到职工食堂,她把看到的一切都默记在心。
最后,她循着一阵嘈杂的喧哗声,走进了主生产车间。
车间里,只有一条生产线还在有气无力地运转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女工,正麻木地将一堆看起来就不怎么新鲜的水果块,塞进玻璃罐头里。
而车间的另一头,才是真正的“热闹”所在。
十几个人围成一圈,中间摆着一张破木桌,桌上散落着一堆毛票和角票。
“开!开!开!大!大!大!”
一个粗壮的男人正涨红了脸,挥舞着拳头,大声吆喝着。
他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件敞怀的白衬衫,露出里面灰色的背心和滚圆的啤酒肚。
手腕上,还戴着一块在这个年代极为少见的上海牌手表。
不用猜,这人肯定就是王海。
姜晓荷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落在了那条半死不活的生产线上。
她缓缓走了过去。
几个正在干活的女工抬眼看了她一下,眼神里充满了麻木和漠然,随即又低下头,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一个玻璃罐头顺着传送带,晃晃悠悠地来到她面前。
姜晓荷伸出手,拿起了那个罐头。
罐头还是温的,里面的糖水浑浊不堪,几块颜色暗沉的桃子漂浮在其中,看起来毫无食欲。
她拧开盖子,凑到鼻尖闻了闻。
一股甜得发腻,又夹杂着一丝酸败的气味,扑面而来。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姜晓荷手腕一斜,直接将那满满一罐的桃子罐头,“哗啦”一声,全都倒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玻璃罐和垃圾桶的铁皮碰撞,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正在进行的赌局,戛然而生。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姑娘。
王海的吆喝声卡在喉咙里,他被人打断了兴致,脸上写满了不爽。
他眯起一双小眼睛,慢悠悠地转过身,上下打量着姜晓荷。
“你谁啊?”他吐掉嘴里叼着的烟屁股,用脚碾了碾,迈着八字步,不怀好意地走了过来。
“新来的?懂不懂规矩?”
他身后的几个亲信,也都双手抱胸,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围了上来。
姜晓荷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那些围观的工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样的罐头,狗都不吃。”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冷。
“你们做出来,是想毒死谁?还是想亲手砸了厂子的招牌,砸了你们自己的铁饭碗?”
一句话,让在场所有工人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可以混日子,可以偷懒,但“铁饭碗”这三个字,是他们的命根子,谁都不能碰!
王海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黄毛丫头,嘴巴这么毒,一开口就戳所有人的肺管子。
“你他妈找茬是吧?”
王海勃然大怒,常年作威作福让他养成了动手的习惯,他粗壮的胳膊一伸,蒲扇般的大手就朝着姜晓荷的肩膀推了过来!
周围有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然而,那只手却推了个空。
姜晓荷只是脚下轻轻一错,就灵巧地闪到了一旁,让王海扑了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你还敢躲!”王海恼羞成怒,转身就要再次扑上来。
就在这时,姜晓荷冷冷地看着他,从口袋里,缓缓掏出了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牛皮纸文件。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文件“唰”的一声展开。
文件最上方,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和下方鲜红的公章,在昏暗的车间里,显得格外刺眼。
“从今天起,我叫姜晓荷,是这家厂子的新厂长。”
她的声音,冰冷而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王海,即刻起被停职反省。”
姜晓荷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子,直直地刺向王海。
“现在,把你办公室的钥匙,交出来。”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王海也愣住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份文件,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几秒钟后。
“哈哈……哈哈哈哈!”
王海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身后的那群亲信,也跟着哄堂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新厂长?就凭你?”王海笑够了,他用手指着姜晓荷,脸上的横肉都在颤抖。
他转过头,对着周围那些同样一脸错愕的工人们,大声喊道:
“兄弟们!你们听到了吗?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黄毛丫头,说她是我们厂的新厂长!”
“她还让我,把钥匙交出来!”
人群中,开始响起一阵阵不怀好意的窃笑和议论。
“哪来的疯丫头,口气倒不小。”
“还停我们王厂长的职?她以为她是谁啊?”
“就是,王厂长可是带着我们干了二十多年了!”
工人们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迅速变成了敌意和看热闹的戏谑。
他们慢慢地,一步步地围了上来,将姜晓荷小小的身影,困在了包围圈的最中央。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