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大军解围而去,河阳城内外却无半点胜利的欢庆,唯有死寂般的沉重和弥漫不散的血腥气。生存下来的喜悦,很快被巨大的伤亡和满目疮痍所淹没。
王琨强忍伤痛,立即着手善后。首要之事是清理战场。城内外的尸体堆积如山,时值春夏之交,天气转暖,若不及时处理,极易引发瘟疫。他下令征用所有还能行动的士卒和城内民夫,将阵亡的昭义军将士遗体小心收敛,登记造册,集中安葬;敌军尸体则拖至远处挖深坑集体掩埋。整个河阳城被石灰消毒,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
抚恤伤亡是稳定军心民心的关键。王琨与抵达不久的潞州文官团队一起,连夜核算,根据李铁崖批准的特别条令,对阵亡将士家属发放远超平常的抚恤金,并承诺赡养其父母、抚育其子女。对重伤者全力救治,轻伤者厚加赏赐。这些举措,虽然无法完全弥补失去亲人的痛苦,但至少在物质上给予了保障,让幸存将士感到了慰藉,凝聚了人心。
经过惨烈血战,守军折损近半,能战之兵仅剩一千余人,且大多带伤,建制残破。王琨与赵横立即着手重整军队。将残部与援军打散重编,提拔作战英勇的低级军官和士卒,补充到各级指挥岗位。从投降的河阳兵中甄别出部分无甚恶迹、愿意效忠者,编入辅兵队伍,承担巡逻、修缮等次要任务,以节约精锐兵力。
修复城防是当务之急。被梢炮轰塌的城墙段需要尽快重建,损毁的城楼、箭垛需要修复。王琨动员了全城的人力物力,日夜赶工。他深知,朱温的威胁并未远去,河阳城必须尽快恢复防御能力。
河阳惨胜的消息传回潞州,李铁崖既感欣慰,又深为震动。欣慰的是王琨、赵横顶住了巨大压力,守住了战略要地;震动的是伤亡之惨重,远超预期。他立即下令,从潞、泽、磁三州府库中,紧急调拨大量钱粮、药材、工匠,火速运往河阳,支持重建。同时,下令在三州境内再次征募兵员,优先补充河阳方向的损失。
砺锋堂内,李铁崖、冯渊、韩德让进行了长时间的密议。经此一役,他们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与朱温的实力差距。
“将军,”冯渊凝重地说,“河阳虽暂保,然已成孤悬于南之突出部,直面朱温兵锋。此次朱温退兵,乃因东线牵制,非力不能克。其若解决东线战事,必卷土重来。届时,河阳恐难复守。”
“先生之意,是弃守河阳?”李铁崖皱眉。
“非是弃守,”冯渊摇头,“而是改变策略。河阳必须守,但不能再似此番硬拼。当以此为饵,牵制朱温兵力。我军战略重心,需转向北线。”
“北线?”李铁崖目光一凝。
“正是河东,李克用!”冯渊指尖点向太原方向,“朱温、李克用,乃生死大敌。我可遣密使,联络李克用,陈说利害,言朱温若得河阳,则并州(太原)危矣。促其加大对朱温北境的压力,使其无法全力南顾。此乃驱虎吞狼,借力打力之策!”
李铁崖沉思良久,缓缓点头:“唯有此策,或可为我昭义争得喘息之机。然,与李克用谋,无异与虎谋皮,需万分谨慎。”
基于新的战略判断,李铁崖派出了两路密使。一路再赴汴州,携带重礼,面见朱温麾下重要谋士(如李振等),言辞极其谦卑,试图缓和关系,至少拖延朱温下次大举进攻的时间。另一路,则肩负着最机密也最危险的任务,携带李铁崖的亲笔信和厚礼,秘密北上太原,试图与李克用方面建立联系,共谋对付朱温。
与此同时,退守渑池的李罕之,在得知朱温退兵后,心思又活络起来。他既恨李铁崖,又怕朱温,处于极度尴尬的境地。潞州方面也适时派出人员,对其进行安抚和有限的物资支援,旨在稳住这支力量,使其不至于立刻倒向朱温或给自己背后捅刀子。
河阳之战的血腥气息逐渐散去,但政治与外交的暗流更加汹涌。昭义军通过一场惨胜,暂时在河阳站稳了脚跟,却也更深地卷入了天下争霸的漩涡中心。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更加如履薄冰。
河阳血战的硝烟散尽后,时间已步入中和八年的盛夏。中原大地的战略格局,因这座城池的易手和随之而来的惨烈攻防,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各方势力在震惊之余,开始重新评估对手,调整策略,一个新的、脆弱的战略均衡在动荡中逐渐形成。
河阳城在王琨、赵横及潞州文官团队的努力下,如同一个重伤的巨人,艰难而缓慢地恢复着生机。城墙得以修复,守军得到补充和整训,城内秩序基本恢复。但所有人都清楚,河阳再也经不起一次同样规模的围攻了。李铁崖接受了冯渊的建议,将对朱温的战略从“硬碰硬”转为“战略牵制”。河阳成为一颗钉入朱温势力范围的钉子,其主要作用变为吸引和消耗宣武军的注意力。
昭义军的战略重心悄然北移。李铁崖加派使者,携带更具体的“合作”方案(实为驱虎吞狼之计),秘密前往太原。方案中,李铁崖“恳切”指出,朱温若彻底吞并河阳、昭义,下一步必全力北图河东。提议与李克用建立一种默契,即昭义在南线牵制朱温部分兵力,而河东则在北线加大对邢、洺地区的压力,使朱温首尾难顾。为表“诚意”,李铁崖甚至暗示可在钱粮上对河东进行少量支援。
与此同时,昭义内部加紧了“虎贲”营的扩编和“玄甲骑”的雏形建设,将河阳之战的经验教训融入训练,力图尽快恢复并提升军力。对泽、磁、怀三州的治理进一步深化,清丈田亩,劝课农桑,积蓄力量。整个昭义集团,进入了一种外松内紧、休养生息、伺机而动的状态。
朱温在河阳城下受挫,固然怒火中烧,但他毕竟是枭雄,懂得权衡利弊。东线与时溥、朱瑄的战事进入了最关键阶段,若能一举拿下兖、郓,其战略收益远大于一个残破的河阳。加之北线李克用的威胁确实因河阳之事而有所增强,麾下谋士也多劝其先定东方。
因此,朱温强压怒火,接受了河阳暂失的现实,但绝非放弃。他调整部署:命葛从周率部分精锐东调,加强主攻方向;同时在河阳周边的河清、温县、河内等地增派兵力,构筑了一条紧密的包围封锁线,对河阳进行经济封锁和军事威慑,断其与外界的联系,企图困死王琨。他打的算盘是,待东线平定,再集结绝对优势兵力,一举拔掉河阳这颗钉子,顺便收拾李铁崖。
太原的李克用,对李铁崖的主动“结盟”提议,态度极其暧昧。他乐见朱温在李铁崖那里碰钉子,也愿意看到朱温兵力被牵制在南线。但他对李铁崖这个新近崛起的邻居,同样充满戒心,绝不会为其火中取栗。
李克用的策略是“坐山观虎斗”,一边对朱温北境保持压力,进行有限的军事骚扰,迫使朱温不敢全力南下,一边对李铁崖的使者虚与委蛇,既不明确答应,也不断然拒绝,只是不断地索要钱粮物资作为“诚意”。他打算等朱温和李铁崖斗得两败俱伤时,再出来收拾残局,争取利益最大化。
退守渑池的李罕之,在朱温的军事压力和李铁崖的有限安抚下,暂时苟延残喘,但已彻底沦为无足轻重的小军阀,在夹缝中艰难求生。河中的王重荣继续其摇摆策略,对双方都不得罪,试图保持中立。整个河洛地区的小势力,都在这场巨头博弈中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位置。
至此,以河阳为中心的短暂战略均衡得以形成:昭义据河阳以牵制朱温,但自身实力大损,采取守势;宣武暂缓西顾,集中精力东线,但对河阳进行封锁和威慑;河东趁机渔利,对双方加以利用。这种均衡是动态且极其脆弱的,完全依赖于东线战事的进程、李克用的态度以及昭义军恢复的速度。
河阳城头,王琨眺望南方,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潞州砺锋堂内,李铁崖与幕僚们日夜筹划,寻求在夹缝中壮大之道。南下的第一步,夺取河阳,在付出巨大代价后勉强达成,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复杂险恶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