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九年的深秋,河阳城的残垣断壁尚在修复之中,黄河水裹挟着泥沙,呜咽东流。潞州砺锋堂内,炭火驱散了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思虑。巨大的山河舆图上,代表昭义军控制区域的朱红色,已从潞、泽、磁三州向南延伸,覆盖了河阳与怀州,形成一个狭长的突出部,如同一把尖刀,抵在朱温宣武军的肋下。然而,这把尖刀的三面,皆是强敌:东面,是睚眦必报的朱温;北面,是虎视眈眈的李克用;而西南方向,广袤的河中之地(辖蒲、晋、绛、慈、隰等州),如同一个巨大的缓冲,又似一个诱人的猎物,静静地横亘在那里。
李铁崖独臂负于身后,目光久久凝视着舆图上标注的“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字样。王重荣,这位凭借镇压黄巢起家、控制盐池富甲一方的老牌藩镇,性格优柔,左右逢源,在朱温、李克用等强藩的夹缝中勉强维持着独立。
“将军,”冯渊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捻须缓步上前,手指点向河中之地,“河阳新定,然我昭义四战之地之势未改,反因突出于南,更易遭东西夹击。朱温新败,必不甘心,舔舐伤口后,定会卷土重来。河东李克用,虽暂取守势,然其觊觎河洛之心不死。为长久计,我军需寻一稳固之侧翼,或可称之为‘后路’。”
韩德让接口道:“冯先生所言极是。观天下之势,能为我侧翼者,唯西面河中。河中之地,北接河东,西邻京畿,南界陕虢,东连我昭义。若得河中,则我昭义可与西面岐王李茂贞、邠宁王行瑜等遥相呼应,共抗朱温。更关键者,河中拥有安邑、解县两大盐池,财赋丰饶,得之,我军粮饷可大为宽裕!”
“然,王重荣虽非雄主,然其据河中多年,根深蒂固,且与朱温、李克用皆有一定默契。我军新得河阳,元气未复,若贸然西进,恐力有未逮,更恐激起朱温、李克用干预,重陷四面受敌之困境。”李铁崖眉头紧锁,道出心中忧虑。
“将军所虑,正是关键。”冯渊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故,图河中,不可力取,只可智图。需用‘温水煮蛙’之策,循序渐进,步步为营。”
“哦?先生有何妙计?”李铁崖目光一凝。
“渊以为,可分三步走。”冯渊走到舆图前,详述方略,“上策,结盟示好,潜移默化。 可遣一能言善辩之士,携重礼赴蒲州(河中治所),拜会王重荣。言辞恳切,言我昭义新定河阳,愿与河中永结盟好,共保皇唐社稷(尽管朝廷权威已失,但仍是名义旗帜)。可许以互市之利,我昭义之煤铁,换河中之食盐。更可暗示,愿与河中共抗东面强藩(指朱温)。此举,旨在稳住王重荣,消除其戒心,并离间其与朱温本就脆弱的关系。”
“中策,渗透瓦解,培植内应。”冯渊压低声音,“王重荣麾下,并非铁板一块。其弟王重盈,驻守晋州,素有自立之心,与王重荣不和。其部将李瑭、赵珂等,亦非嫡系。我可密遣察事房精锐,携重金潜入河中,暗中结交其不得志之将领、官吏,许以高官厚禄,埋下棋子。同时,可在边境制造小规模摩擦,然后嫁祸他人,或夸大其词,挑拨王重荣与周边势力关系,使其陷入孤立。”
“下策,待时而动,假途伐虢。”冯渊目光锐利,“密切关注汴州、太原动向。若朱温大举来攻河阳,我可遣使向王重荣‘求援’,若其拒援,则失道义;若其派兵,则可相机削弱、控制其军。若李克用南下与朱温冲突,我可趁其无力西顾之机,以‘助王重荣防河东’为名,派兵进入河中北部,造成既成事实,逐步蚕食!”
李铁崖听罢,沉吟良久,手指在河中与昭义的边界线上反复划动。“先生三策,环环相扣,老成谋国。然,王重荣虽庸,亦非痴傻,岂会坐视我渗透蚕食?朱温、李克用又岂会坐视我吞并河中?”
“故曰,此乃阳谋与阴谋结合,快慢相济。”冯渊道,“结盟示好为阳,使其不备;渗透瓦解为阴,乱其腹心;待时而动为奇,一击制胜。关键在于耐心与时机。我昭义新得河阳,需时间消化巩固,此正可用来对河中行此软刀子割肉之策。待我实力恢复,河中内乱又起,则大事可图!”
“便依先生之策!”李铁崖终于下定决心,眼中闪过决断之光,“双管齐下!明面上,遣使结盟,互通有无,稳住王重荣。暗地里,遣察事房入河中,撒下金帛,结交豪强,埋下内应!韩老,即刻准备一份厚礼,要能打动王重荣!冯先生,遴选赴蒲州正使及潜入河中的察事房头目,需绝对可靠之人!”
“老朽(属下)明白!”韩德让、冯渊齐声领命。
计议已定,昭义这台精密的机器再次悄然启动。潞州府库中,一批珍贵的皮毛、药材、潞绸被打包装箱,更有一封李铁崖亲笔书写、言辞谦恭恳切的结盟信函。冯渊选定了口才便给、熟知藩镇交际的原泽州长史孙敬之为正使,组建了一支规模适中、仪仗鲜明的使团,大张旗鼓地踏上了西去蒲州的道路。
与此同时,数支精干的“风眼”小队,化装成商贩、流民、游方僧人,携带着足以让人心动的大量金锭和承诺,悄无声息地越过边界,潜入河中各州,目标直指王重盈及其麾下将领、蒲州的失意文官。他们的任务,是播撒猜疑与背叛的种子,静待其发芽。
西顾之谋,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撒向看似平静的河中。潞州砺锋堂内,李铁崖的目光愈发深邃。他知道,对河中的攻略,将是一场远比军事征服更加复杂、也更加考验耐心与智慧的长棋。第一步,已经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