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州易主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在河阳地区激起了剧烈而复杂的反应。王琨在怀州城内厉兵秣马,加固城防,安抚民心,将这座新得的城池迅速打造成昭义军南下的坚固桥头堡。然而,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东南方向——河阳三城(北中潴三城)主战场上,那里,刘经与李罕之的内斗已进入白热化。
河阳城下,战况异常惨烈。李罕之凭借其麾下悍勇的士卒,对河阳城发起了昼夜不停的猛攻。云梯、冲车、箭楼等各种攻城器械轮番上阵,士卒如潮水般涌向城墙。刘经则依托城防工事,拼死抵抗,滚木礌石、热油金汁如雨点般落下,城墙下尸积如山,护城河已被染成暗红色。
双方都已杀红了眼。李罕之恨刘经断其粮饷,欲除之而后快;刘经则怒李罕之反叛,更惧其与昭义勾结。仇恨与恐惧交织,使得这场内战毫无转圜余地。河阳城内的存粮一日日减少,守军伤亡惨重,士气低落。而李罕之这边,虽然攻势凶猛,但士卒疲惫,后勤不继,同样损失巨大。
就在双方筋疲力尽之际,一个微妙的变化出现了。李罕之军中开始流传一种说法:“怀州已为昭义所得,王琨将军屯兵北岸,若能得其相助,河阳旦夕可下。” 而刘经军中则弥漫着绝望情绪:“北面怀州已失,退路断绝,李罕之又与昭义勾结,我等困守孤城,迟早死路一条。” 这些流言,自然是昭义察事房细作的杰作,它们如同毒药,侵蚀着双方最后的心力。
潞州砺锋堂内,李铁崖与冯渊、韩德让密切关注着河阳战局。前方细作的情报如雪片般传来。
“将军,河阳战事已逾半月,刘经、李罕之双方伤亡皆重,已成强弩之末。”冯渊分析着最新战报,“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二者任何一方若缓过气来,整合河阳余部,仍是我军心腹之患。且,据报汴州朱温已暗中增兵河清、温县一带,虎视眈眈,若其趁虚而入,则我军前功尽弃。”
李铁崖凝视着河阳地图,目光深邃:“先生之意,是我军该出手了?”
“正是!”冯渊斩钉截铁,“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刻,正是我昭义做那‘渔人’之时!然,如何出手,却需讲究策略。若直接助李罕之破城,此獠凶暴,得势后恐难控制,必成祸患。若助刘经,则名不正言不顺,且其势弱,难堪大用。”
“那先生以为,当如何?”李铁崖追问。
“渊以为,当行‘假道伐虢’之策,明助李罕之,暗图河阳城!”冯渊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可遣一能言善辩之士,再赴李罕之军前,告知其,王琨将军愿出兵助其攻城,以粮草军械为赠,并可派精锐协助攻打城门。然,需其让出北门外的营垒及部分防区,以便我军展开兵力,运输物资。”
李铁崖立刻领会:“先生妙计!名为助战,实为逼近城下,掌控要冲!待我军精锐靠近城门,趁其不备,可里应外合,抢先入城!届时,河阳城谁属,就由不得他李罕之了!”
“将军明鉴!”冯渊笑道,“即便李罕之生疑,拒绝我军靠近城门,我军亦可于外围掠阵,消耗其兵力,待其与刘经两败俱伤至极,再以‘调解’或‘平乱’为名,强行介入,收拾残局!主动权,始终在我!”
“便依此计!”李铁崖决断道,“速遣密使,携重礼再赴李罕之营!同时,传令王琨,精选一千精锐,其中需有大量‘虎贲’老兵,做好南下渡河准备!一旦李罕之应允,或时机成熟,立即挥师东进,兵发河阳!”
当昭义密使再次携带厚礼出现在渑池时,李罕之正处于焦头烂额之际。攻城受挫,伤亡惨重,粮草将尽,士卒疲敝。面对昭义“雪中送炭”的提议,他虽心生疑虑,但眼前的困境让他难以拒绝。尤其是“援助粮草军械”和“派精锐助战”的条件,如同饿汉面前的肥肉。
经过一番激烈的内心挣扎和与部将的争论,李罕之最终咬牙同意。但他也留了个心眼,只同意昭义军在其指定的、距离北门稍远的区域扎营,并严格控制昭义军靠近城墙的距离,且要求昭义援助的粮草必须先运至他的大营。
王琨接到密令,留下副将严守怀州,亲率五千精锐(其中包含近八百“虎贲”),浩浩荡荡渡过黄河,抵达河阳城北。按照约定,在距离北门三里外扎下营寨。昭义军的到来,军容严整,旌旗招展,给久战疲惫的双方都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冲击。
李罕之收到首批粮草,稍解燃眉之急,但对王琨始终心存戒备,严令其部不得靠近主攻区域。王琨也不着急,每日只是派兵操练,加固营垒,做出长期驻守、伺机而动的姿态,同时派小股部队,清扫外围,逐步压缩河阳城的活动空间。
河阳城内的刘经,见昭义大军兵临城下,与李罕之形成夹击之势,更是绝望。守军士气彻底崩溃,逃亡者日众。
就在这微妙的平衡中,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连日的暴雨导致黄河水位暴涨,道路泥泞不堪。李罕之军的攻势被迫停止,后勤补给更加困难。而河阳城内,饥荒开始蔓延,军心涣散到了极点。
暴雨初歇的夜晚,河阳城北门守将,一名早已对刘经不满、又畏惧李罕之残暴的中级军官,在昭义察事房的策反和重金许诺下,秘密派人缒城而下,与王琨联系,愿献北门投降!
王琨接到密报,当机立断,不再等待李罕之的反应,也无需什么“助战”的借口了。他立即点起“虎贲”营及最精锐的两千士卒,人衔枚,马裹蹄,趁着夜色和雨后泥泞的掩护,悄无声息地运动到北门外埋伏起来。
子时三刻,河阳城北门悄然开启一条缝隙!王琨见状,大刀一挥,埋伏的昭义精锐如同暗夜中扑出的猛虎,迅猛冲入城门!城内接应的降兵同时发难,高喊“昭义天兵入城了!降者不杀!”
沉睡中的河阳城,瞬间被喊杀声惊醒!刘经从睡梦中惊起,闻听北门已失,昭义军入城,知大势已去,在亲兵护卫下,仓皇欲从南门出逃,却被乱军所杀。群龙无首的守军,或降或逃,抵抗迅速瓦解。
而城外的李罕之,被突如其来的喊杀声惊动,起初以为是城内溃乱,大喜过望,立即下令全军攻城。然而,当他的先锋部队冲到城下时,却见城头已换上了“王”字和“昭义”大旗!紧闭的城门上方,王琨顶盔贯甲,冷峻的目光俯瞰着城下。
“李将军!河阳城已为我昭义军平定!多谢将军连日苦战,消耗刘经逆贼!请将军收兵回营,我家李留后,自有封赏!”王琨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罕之目瞪口呆,旋即暴怒,明白自己中了李铁崖的诡计,为他人做了嫁衣!他气得几乎吐血,挥军欲要强攻。但此时他的士卒久战疲敝,而城头昭义军以逸待劳,弓弩齐备。加之河阳城高池深,仓促间如何能下?更别说,王琨麾下还有凶名在外的“虎贲”营。
天渐渐亮了,河阳城头昭义军的旗帜在晨曦中格外刺眼。李罕之望着城头严阵以待的守军,又看看自己麾下疲惫不堪、士气低落的士卒,知道事不可为,再僵持下去,恐怕连全身而退都难。他恨恨地瞪了城头一眼,咬牙切齿地下令撤军,退回渑池老巢。
朝阳升起,照亮了硝烟未散的河阳城。城墙上下,尸横遍野,但城头飘扬的,已是昭义军的旗帜。王琨站在城楼,望着退去的李罕之部队,以及城内逐渐平息的混乱,知道这座控扼黄河津渡、俯瞰东都洛阳的战略重镇,已然易主。鹬蚌相争,渔人终于得利,而昭义军的南下战略,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然而,夺取河阳的兴奋很快被更大的忧虑所取代: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来自汴州朱温的滔天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