渑池城,坐落于黄河南岸,地势略高,城墙虽不甚宏伟,却因地处要冲,控扼东西通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自李罕之引部据守于此,与河阳城(注:此处指河阳三城之北城,时为河阳节度使治所)的刘经分庭抗礼以来,城中便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兵卒骄横,市井萧条,空气中仿佛都凝滞着一种大战将临的压抑。
陈望带着两名随从,一路风尘仆仆,绕过官方驿道,专拣小路僻径,终于在暮色四合时分,抵达了渑池城下。验过通关文书(自然是伪造的商队身份),缴纳了不菲的“城门税”后,三人得以入城。城内景象更印证了沿途听闻,巡逻兵丁面色不善,对行人呵斥不断,沿街店铺大多关门歇业,仅有几家酒肆灯火通明,传出粗野的划拳喧闹声。
按照冯渊事先安排的联络方式,陈望入住了一家看似普通、实为昭义军暗桩的客栈。安顿下来后,他并未急于求见李罕之,而是先通过暗桩,详细了解近日渑池动向,尤其是李罕之的情绪及其与河阳刘经的最新冲突情况。
暗桩回报:李罕之近日脾气极为暴戾,因军饷粮秣短缺之事,已当众鞭挞了两名军需官。同时,河阳刘经方面,不仅断绝了对渑池的粮饷供应,更增兵邻近的河清县,摆出威慑姿态。双方哨骑在边界已发生数次小规模摩擦,互有死伤。李罕之麾下将领求战心切,但李罕之本人似乎仍在权衡利弊,未下决心。
陈望听罢,心中稍定。局势越是紧张,李罕之越是焦躁,他此行的成功几率便越大。但面对这样一位以凶残闻名的悍将,一言不慎,便是杀身之祸。他仔细推敲着冯渊交代的言辞,反复思量每一个细节,直至深夜。
次日一早,陈望备好名帖(仍用商贾身份,但暗示有要事相商)和部分作为“见面礼”的珍玩,亲赴李罕之的临时节帅府(实为一处占据的富商宅邸)投帖求见。府门前甲士林立,杀气腾腾,通报进去后,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有一名满脸横肉的牙将出来,斜眼打量着陈望,粗声粗气地道:“大帅有令,着你一人入内觐见!随从门外等候!” 语气极为无礼。
陈望面色不变,整理了一下衣冠,将礼盒交给牙将查验后,便坦然随其入内。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守卫更加森严的大堂。堂上,一人踞坐胡床之上,身材魁梧,面色黝黑,一部虬髯更添几分凶悍,正是李罕之。他并未着甲,只穿一件锦袍,腰挎长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进门的陈望,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轻蔑。两侧站着数名披甲按刀的悍将,皆神色不善。
“小人陈望,参见李大帅!”陈望趋步上前,依礼躬身,态度不卑不亢。
“哼!”李罕之冷哼一声,声音沙哑,“你就是潞州李铁崖派来的人?胆子不小!说吧,那独臂子派你来,所为何事?” 他开门见山,语气咄咄逼人。
陈望直起身,从容道:“回大帅,在下确受我家李留后所遣。此行非为他事,特为解大帅眼下燃眉之急,并送大帅一场富贵而来。”
“哦?”李罕之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弧度,“燃眉之急?富贵?呵呵,老子现在好得很!有何燃眉之急?你潞州又能给老子什么富贵?莫不是想学那说客,凭三寸不烂之舌,来哄骗于某?”
堂上诸将发出一阵哄笑,充满恶意。
陈望面不改色,朗声道:“大帅何必自欺?如今河阳局势,路人皆知。刘经断饷裁兵,视大帅如眼中钉、肉中刺,增兵河清,其意不言自明。大帅坐守渑池,外无强援,内乏粮秣,纵有虎贲之师,然久守必失。此非燃眉之急,何为?”
李罕之脸色一沉,眼中凶光闪烁,但并未立即发作,只是冷冷道:“继续说!”
“至于富贵,”陈望话锋一转,“我家李留后素知大帅英雄了得,威震河阳,然受制于刘经此等嫉贤妒能之辈,深为惋惜。今刘经不仁,大帅何不取而代之?届时,执掌河阳节度旌节,坐拥孟怀富庶之地,南眺东都,北联强藩,岂非一场天大的富贵?”
“放屁!”李罕之猛地一拍椅子扶手,怒道,“李铁崖打得好算盘!让老子去跟刘经拼个你死我活,他好来捡便宜?当某是三岁孩童吗?!”
“大帅息怒!”陈望提高声量,毫不退缩,“我家留后绝无此意!实乃诚心欲与大帅结盟!若大帅决意讨逆,我家留后愿鼎力相助!”
“如何相助?”李罕之眯起眼睛。
“一,愿助军资。首批可奉上粮五千石,箭十万支,金五百两,以解大帅军前之急。”陈望报出冯渊交代的价码。
这个数字让堂上诸将微微骚动,李罕之的眼神也动了动,但依旧冷笑:“就这点东西,就想让老子替你卖命?”
“二,愿缔盟约。”陈望继续道,“若大帅起兵,我家留后可陈兵黄河北岸,以为声援,牵制刘经部分兵力,使其不敢全力应对大帅。若大帅需要,关键时刻,或可遣精兵过河,助大帅一臂之力!”
“三,亦是最大诚意,”陈望压低声音,目光直视李罕之,“我家留后承诺,事成之后,河阳节度使之位,自当由大帅正位。我昭义军只需取河阳北境、与泽州接壤之怀州数县,作为屏障,绝不再南进一步!并与大帅永结盟好,共抗外侮!届时,我家留后愿亲自上表朝廷,为大帅请封!”
条件极具诱惑力。助军资解燃眉之急,陈兵声援减轻压力,事后只取边境小城,承认李罕之对河阳的主体统治。这几乎是为李罕之量身定做的方案。
李罕之沉吟起来,脸上的怒容稍敛,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刀柄。他显然心动了,但多年的军阀生涯让他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李铁崖……真有如此好心?他为何不自取河阳?”
陈望坦然道:“大帅明鉴。河阳四战之地,非有雄才大略者不能守。我家留后新定三州,根基未稳,北有沙陀,东有宣武,若再取河阳,必成众矢之的,非智者所为。故而,愿助英雄如大帅者主掌河阳,为我昭义南屏。此乃合则两利之事。”
这番说辞,半真半假,既抬高了李罕之,又解释了李铁崖的“局限”,听起来合情合理。
李罕之与麾下几名心腹将领交换了眼色,显然在进行无声的交流。良久,他重新看向陈望,语气缓和了些许,但仍带着怀疑:“空口无凭!你如何保证李铁崖不会出尔反尔?待某与刘经两败俱伤,他再挥师南下,坐收渔利?”
陈望心中早有准备,从容道:“大帅所虑极是。为表诚意,首批粮草军资,五日内便可运抵黄河北岸指定地点,大帅可派人验收。此外,我家留后愿与大帅歃血为盟,立下字据!若大帅仍不放心,可约定,待大帅兵发河阳之日,我军便同时陈兵北岸,做出进攻姿态,如此,刘经必分兵防备,此即为信证!”
李罕之死死盯着陈望,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陈望目光澄澈,坦然相对。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好!”李罕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决断,“某便信你一次,也信他李铁崖一次!你回去告诉李铁崖,他若真心结盟,便依所言,五日内,粮草军资送至孟津渡北岸!待某准备停当,自会告知起兵之日!届时,若见不到他麾下旌旗,休怪某翻脸无情!”
“大帅快人快语!”陈望躬身一礼,“在下即刻返回禀报。预祝大帅旗开得胜,早正大位!”
离开节帅府,陈望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知道,李罕之并未完全相信,这只是基于当前困境和巨大利益诱惑下的暂时合作。但无论如何,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他不敢停留,立即带着随从,匆匆离开渑池,连夜北返,要将这至关重要的消息,尽快传回潞州。
而就在陈望离开后,李罕之立刻召集心腹,密议良久。他虽同意合作,但也做了两手准备:一面加紧备战,一面派出多路细作,严密监视昭义军动向,尤其是粮草运输和军队调动情况,以防李铁崖耍花样。河阳上空,战云愈发浓重,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