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锋堂的决策,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然而,与宏伟战略构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昭义军现实兵力的捉襟见肘。李铁崖的南下之谋,首先面临的,便是可用之兵严重不足的残酷现实。
就在定策次日,冯渊与韩德让联袂求见李铁崖,面色凝重地呈上一份详尽的军力与钱粮册簿。
“将军,”冯渊开门见山,指尖点着册上的数字,“南下之策,固然高瞻远瞩。然,需先明家底。经去岁征战及整编,我昭义三州目前可用之战兵,实数如下:潞州驻军,经抽调部分充实泽、磁后,现有堪战之兵约三千;泽州驻军,王琨将军整编旧部及留驻兵马,约两千;磁州驻军,李恬旧部加之我潞州调入协防之兵,约一千。三州合计,堪战之兵,不过六千之数。”
李铁崖眉头紧锁,这个数字比他预想的还要少。“六千?除去各城必要守军、巡逻哨探,能机动作战的,能有几何?”
韩德让接口道:“将军明鉴。各州府治、要隘,至少需留五百至一千兵固守,以防不测。如此算来,能随时抽调、用于南下机动作战的兵力,极限不过四千人。其中,尚需包括维持粮道、护卫后勤之兵力。”
冯渊补充道:“此四千人中,真正称得上精锐,能野战攻坚者,唯王将军麾下千余潞州老卒(含部分‘虎贲’)及泽州整编后堪用者数百。其余,守城尚可,野战恐难当大任。且,倾巢而出,则三州腹地空虚,若北线河东或东面宣武稍有异动,后果不堪设想。”
现实如同一盆冷水,浇在雄心之上。李铁崖沉默片刻,手指敲击着桌面:“四千疲卒,欲取河阳重镇,确是艰难。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等朱温缓过气来,河阳必入其手,我昭义永无宁日!”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冯渊,“先生前策,联李罕之,诱其与刘经相争,仍为关键。我军不必,亦不能强攻河阳坚城,而当趁其内乱,伺机而动,或攻其必救,或掠地增势。”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向河阳西北方向的怀州(今沁阳):“河阳难下,怀州或可图之!怀州与泽州接壤,城防不及河阳三城坚固,若取之,则我南部屏障大增,得一前进根基,亦可收其人口钱粮以壮我军。届时,再看河阳局势变化行事。”
“将军此议,更为稳妥!”冯渊表示赞同,“怀州若下,我进可攻,退可守,战略主动大增。然,即便攻怀州,四千兵力亦显单薄,需有详密计划。”
“传令王琨,”李铁崖决断道,“命其即日起,于泽州南部秘密集结所有可机动作战之兵力!潞州再抽调一千五百精锐,由赵横统领,南下汇合!磁州方向,命张敬严密监视邢州动向,李恬部暂不动,稳守北线。如此,王琨手中可集结约三千五百人,此为南下极限兵力!粮秣军械,优先保障!”
“三千五百人……”韩德让面露忧色,“将军,此几乎是倾尽全力,后方太过空虚了!”
“风险与机遇并存!”李铁崖斩钉截铁,“告诉王琨,兵贵精不贵多!此战,关键在于时机与速度,在于谋略,而非蛮力!让他广布斥候,严密监控河阳、怀州,尤其是李罕之与刘经之动向!一有可乘之机,即刻飞报!”
战略目标调整为伺机夺取怀州后,派遣密使联络李罕之显得更为重要。冯渊选定的人选陈望,肩负的使命也更加明确:不仅要诱使李罕之攻击刘经,制造河阳内乱,最好能说动李罕之对怀州方向也有所动作,或至少牵制刘经部分兵力,为王琨创造战机。
临行前,冯渊在密室对陈望面授机宜,除了原有的利诱之外,特别强调:“……若李罕之问及我军动向,可坦言我军意在怀州,以此为屏障,绝无与其争夺河阳三城之意,并可许以,若其能牵制刘经主力,使我军顺利取得怀州,愿赠以军粮器械,助其对抗刘经。务必使其相信,我军是其对抗刘经的潜在盟友,而非敌人。”
陈望领命,于次日拂晓,带两名精干随从,携重金礼物,悄无声息地离开潞州,绕道西行,直奔渑池李罕之大营。
王琨在泽州接到密令后,深知责任重大。他手中兵力有限,需精打细算。他留下副将率一千人镇守泽州州治及要隘,自率潞州老卒千人(包含两百“虎贲”精锐)及泽州整编后较可靠的兵马约一千五百人,共计两千五百人,秘密向南部边境移动。同时,等待赵横从潞州带来的一千五百援军。
为隐蔽意图,部队化整为零,昼伏夜出,选择偏僻路径。王琨将前锋营地设在一处远离主要道路的山谷中,严令禁止士卒喧哗、随意生火。他派出大量精锐斥候,扮作流民、商贩,甚至冒险渡河,潜入怀州及河阳三城附近,打探军情,绘制地图,重点侦察怀州城防、守军兵力及部署、粮草囤积点,以及河阳刘经部的动向。
尽管竭力隐蔽,但数千人的调动,依然引起了周边地区的警觉。泽州南部边境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
各方异动
昭义军南境的异常,尽管规模不如最初设想的两万大军,但精锐尽出的态势,仍引起了各方势力的关注。
汴州,宣武军节度使府。
细作将昭义军兵力估计(约三四千人)及动向报予朱温。朱温闻报,嗤之以鼻:“李铁崖这穷酸,攒了这点家底,就敢南窥?不过是虚张声势,或是想趁乱捞点怀州之类的小便宜。传令徐怀玉,加强戒备,看紧了!若其真敢渡河犯境,就给老子狠狠打!眼下先收拾朱瑄要紧!”
太原,晋阳宫。
李克用得知李铁崖抽调精锐南下的消息,暴跳如雷:“狗贼!竟敢如此轻视本王!康君立!给某陈兵滏水,做出南下姿态,吓唬吓唬他!再派人去河阳,给刘经、李罕之添把火,绝不能让他李铁崖顺心如意!”
河中,节度使府。
王重荣闻讯,更加犹豫,最终仍取守势,下令边境戒严,继续观望。
渑池,李罕之大营。
李罕之同时接到了昭义军南移和刘经措辞严厉的质问文书。他本就疑心刘经欲除自己而后快,此刻更是焦躁不安。正在此时,亲兵报潞州密使陈望求见。李罕之眼中凶光闪烁:“让他进来!某倒要听听,李铁崖想怎么跟某玩这把戏!”
暗流愈发汹涌。李铁崖以区区三千五百精锐(尚在集结中)为赌注,押上了昭义军的未来。南下之谋,从一场雄心勃勃的扩张,变成了一场精密而危险的投机。成败与否,不仅取决于王琨的指挥与士卒的勇悍,更取决于陈望的辩才、李罕之的贪婪与刘经的反应,以及那转瞬即逝的战机。整个河洛地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投向了这片即将燃起战火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