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守大人……”
酒井忠行,这位首席老中的族弟,第一个,从那极致的,荒谬的震惊中,找回了一点自己的声音。
他的嘴唇在哆嗦,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冰冷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您……您这是在,开玩笑吧?”
“这一定是,某种计策,对不对?”
“是为了,麻痹那个妖人,为将军大人的亲征,争取时间,对不对?”
他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最后一丝,侥幸。
他们不愿意相信。
他们不敢相信。
他们的将军,那个被他们视为天神,带领他们统治这个国家的男人,会做出如此,懦弱的,屈辱的,决定。
松平信纲缓缓抬起头。
他没有去看酒井忠行那张,写满了希冀与恳求的脸。
他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扫过那些,或惊恐,或愤怒,或茫然的,属于这个国家最高统治阶层的,面孔。
“酒井大人。”
他开口,语调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你觉得,一个被吓的跪倒在地的将军,还有能力,亲征吗?”
这句话,很轻。
却像一柄,最锋利的,烧红的匕首。
狠狠地,捅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里。
然后,又残忍地,转了转。
白书院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酒井忠行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一屁股,跌坐在了身后的蒲团上。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那个无所不能的将军,倒下了。
那座坚不可摧的幕府,崩塌了。
就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我不信!”
一个暴躁的,如同困兽般的咆哮,打破了这片死寂。
坐在酒井忠行下首的,是井伊家的谱代大名,井伊直孝的堂弟,井伊直胜。
他猛地站起身,那张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显得有些狰狞。
“我绝不相信!”
他指着松平信纲,厉声质问。
“伊豆守!你这个老东西!一定是你!一定是你用花言巧语,蛊惑了将军大人!”
“将军大人乃是天选之人,怎么可能会向一个异国妖人屈服!”
“你这是背叛!你这是在颠覆我德川家的天下!”
他的这番咆哮,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那堆早已压抑不住的,干柴。
“没错!井伊大人说得对!”
“伊豆守,你这个国贼!”
“收缴我们的刀?你还不如,现在就砍了我们的脑袋!”
“我等武士,生于斯,长于斯,一生荣耀,皆系于此刀之上!岂能,将其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妖人!”
“我等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
之前被压抑下去的愤怒,在这一刻,以十倍,百倍的烈度,彻底爆发了出来。
整个白书院,再次,变成了一个喧闹的,菜市场。
无数的大名与重臣,纷纷站起身,对着主位上的那个瘦小老者,怒目而视。
有的人,甚至已经,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名为“哗变”的,危险的气息。
松平信纲,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愤怒的面孔。
他只是,缓缓地,伸出手。
将那柄,属于将军的太刀,拿了起来。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
缓缓地,将它,横放在了自己的膝上。
这个动作,很简单。
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
让整个白书院的喧嚣,再次,诡异地,平息了下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地,聚焦在了那柄刀上。
也聚焦在了那个,手捧着那柄刀的,老者身上。
“井伊大人。”
松平信纲开口,他第一个,看向了那个,刚刚还在咆哮的,井伊直胜。
“你刚刚说,你们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
“是!”井伊直胜梗着脖子,回答得斩钉截铁。
“很好。”松平信纲点了点头。
“那你告诉我,你的堂兄,井伊直孝,那个被誉为‘赤鬼’的,幕府最勇猛的武士。”
“他,是站着,还是跪着?”
这个问题,像一记,无形的耳光。
狠狠地,扇在了井伊直胜的脸上。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张着嘴,想要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井伊直孝,跪了。
跪得,比任何人都快,比任何人都彻底。
“他,为什么跪?”
松平信纲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他继续,追问。
“是因为,他贪生怕死吗?”
“是因为,他背弃了武士的荣耀吗?”
“还是因为……”
松平信纲的语调,陡然拔高,他的视线,如同两道,最冰冷的,利剑,狠狠地,刺向井伊直胜。
“他亲眼看到了,那股,我们根本无法理解,也无法抗衡的,力量!”
井伊直胜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个从萨摩藩,九死一生逃回来的亲卫,那颠三倒四的,如同疯癫般的,描述。
箭矢开花。
刀柄长草。
战场变良田。
这些,他之前,只当是疯话。
可现在,这些疯话,却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缠上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
“诸位。”
松平信纲的视线,从井伊直胜的身上,移开,缓缓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位大人,给了我们,三天的时间。”
“三天之后,如果我们不献上自己的刀。”
“他会怎么做?”
没有人回答。
但所有人的脑海中,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那片,被彻底抹平的,光滑的,品川海岸。
一股冰冷的,刺骨的,寒意,从每一个人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们,不怕死。
作为武士,他们从拿起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但他们,怕自己的家族,被抹去。
怕自己的领地,被夷为平地。
怕自己的子孙后代,连一块,可以立足的,坟地,都找不到。
那,是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千倍,万倍的,恐惧。
“我们,是在用什么,来守护这个国家?”
松平信纲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像是在问他们,又像是在,问自己。
“是用这些,连对方的皮肤,都无法刺穿的,铁片吗?”
他轻轻地,敲了敲,膝上那柄属于将军的太刀。
“还是用这些,在对方的台风面前,如同玩具一般,不堪一击的,城堡吗?”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那座,雄伟的,千代田城的天守阁。
“我们,什么都守护不了。”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了皱纹与老茧的,手。
“在真正的‘天威’面前,我们,和那些,在田地里,刨食的,最卑微的,农民,没有任何区别。”
“我们,都只是,凡人。”
这几句话,像几柄,最沉重的,巨锤。
一锤,一锤,狠狠地,砸碎了在场所有武士,那颗高傲的,坚硬的,自以为是的,心。
井伊直胜,缓缓地,坐了下去。
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灰败的,茫然。
其他的那些,刚刚还在叫嚣的大名,也纷纷,沉默了。
他们看着主位上那个,孤独的,瘦小的,老者。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不甘,有屈辱,有愤怒。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戳穿了所有伪装之后,所产生的,无力的,绝望。
“那位大人,还说了。”
松平信纲,说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一句话。
“他要收走我们的刀,不是为了,羞辱我们。”
“而是为了,赐予我们,丰饶。”
“他说,在一个,人人都能吃饱穿暖的世界里,我们,不再需要,这把用来互相杀戮的,废铁。”
“他说,他要将我们,变成,守护土地,守护子民的……”
“乡士。”
这两个字,再次,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
清晰地,回荡在,这间,名为“白书院”的,殿阁之内。
也清晰地,烙印在了,每一个,在场的,武士的,心上。
乡士。
一个古老的,被遗忘了的,词汇。
在这一刻,却仿佛被赋予了,某种,全新的,沉重的,意义。
白书院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
许久。
坐在首席的,酒井忠行,缓缓地,站起身。
他没有再去看松平信纲。
他只是,对着那柄,横陈在松平信纲膝上的,属于将军的太刀。
缓缓地,深深地,弯下了自己那,从未向任何人,弯曲过的,高傲的,脊梁。
然后,他伸出手。
解下了,自己腰间那柄,传承了数代的,名刀。
他将它,双手捧着,一步一步,走到了,松平信纲的面前。
他跪下。
将那柄,代表着他武士身份,代表着他家族荣耀的刀。
轻轻地,放在了,那柄属于将军的太刀旁边。
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对着那两柄,并排放在一起的刀。
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一个,为自己,也为这个,即将逝去的,武士时代,所献上的,最后的,祭奠。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井伊直胜,也站了起来。
他解下了自己的刀。
走上前,跪下,放下。
然后,是其他的大名,其他的重臣。
一个。
又一个。
他们,像一群,沉默的,麻木的,行尸走肉。
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解刀。
上前。
跪下。
放下。
白书院内,那冰凉的木地板上。
很快,就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太刀与胁差。
每一柄刀,都曾经,是它们主人的,灵魂。
而现在,它们,都成了,被舍弃的,遗物。
整个过程,没有人说话。
只有那,刀鞘与地板,碰撞时,发出的,沉闷的,单调的,声响。
以及,那压抑在,每个人喉咙深处的,无声的,呜咽。
松平信纲,就那么,静静地,跪坐在主位之上。
他看着眼前这副,荒诞的,悲凉的,却又无可奈何的,画面。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缓缓地,滚落下了,两行,浑浊的,滚烫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