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混合着悲鸣与泥土气息的战场上,哭声渐渐低了下去。不是因为屈辱已经消散,而是因为力气已经耗尽。
一个个曾经高傲的武士,此刻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泥人,瘫软地跪在地上,手中那沉重而陌生的锄头,像是对他们半生信仰的无情嘲讽。
鲲首之上,气氛压抑得可怕。郑芝豹脸上的兴奋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坐立不安的焦躁。
他来回踱着步,紫铜算盘在他手里捏了又放,放了又捏,却怎么也算不出一笔能让他心安的账。
“家主,这么下去不行啊。”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凑到郑成功身边,压低了声音,满脸的忧虑,“
您看他们那个样子,一个个眼睛里都快喷出火来了。这哪是顺从,这分明是把仇恨的种子种到骨子里去了!”
“咱们是来开辟商路的,是来赚钱的。跟一群恨不得生吞了咱们的人,怎么做生意?他们今天不敢动,明天呢?咱们一走,他们怕不是要把这些锄头磨尖了,当枪使!”
郑鸿逵一直沉默地站在船头,此刻也转过身,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重。
“七弟这次说的,有几分道理。”他没有看郑芝豹,而是对着郑成功沉声开口,
“家主,神威可震慑一时,却难服人心一世。这些人,都是萨摩最悍勇的武士,他们的荣耀与尊严,远比性命更重要。今日我们如此折辱他们,这股怨气,迟早会成为燎原的大火。”
“他们现在有了工具,但土地依旧贫瘠,港口一片废墟。一旦饥饿再次降临,这股被压抑的仇恨,就会成为他们反抗的最好理由。届时,我们今日所为,便等同于为自己,树立了一个不死不休的敌人。”
郑芝豹连连点头,如同找到了知音:
“对对对!四哥说得对!家主,要不……咱们还是把刀还给他们一部分?或者,至少给那个井伊直孝留点面子?把他逼急了,对咱们没好处啊!”
郑成功听着两位叔父的谏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将视线,从下方那片绝望的人群,缓缓移向了山坡上那个如同石像般站立的身影。
井伊直孝。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士兵,将那些崭新的农具,一件件分发到那些崩溃的武士手中。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克劳斯。”郑成功忽然开口。
那个一直缩在角落里,试图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荷兰人,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凑了过来。
“在……在!尊敬的大人,小人一直都在!”
“去问井伊直孝。”
郑成功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给了他们工具,现在,他们还需要什么?”
克劳斯愣了一下,他完全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还需要什么?他们现在最需要的,难道不是保住性命和仅存的一点尊严吗?
“还……还需要什么?”郑芝豹也凑了过来,满脸的困惑,
“家主,您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您直接告诉我们得了,别打哑谜了,急死个人!”
郑成功没有理他,只是用不容置疑的目光看着克劳斯。
克劳斯浑身一颤,他不敢再有任何疑问,只能将这句话用尽全力,朝着下方的山坡,大声喊了出去。
山坡上,井伊直孝的身体,微微一震。他缓缓转过身,抬起头,看向天空那尊神只般的身影。
还需要什么?他张了张嘴,喉咙里一片干涩。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锥子,狠狠刺入了他那颗已经麻木的心。
是啊,他们有了工具,然后呢?用这些锄头,去刨食那些长满石子的,贫瘠的土地吗?去挖那些草根吗?
一股无尽的悲凉,再次涌上心头。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嘶哑的声音,回答。
“……食物。”
“他们需要食物。”
这个词,轻飘飘的,却又重如千钧,砸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鲲首之上,郑芝豹一拍大腿。
“我就知道!还是要吃饭的嘛!家主,这好办啊!咱们船上不是带了粮食吗?给他们一些,就当是……就当是预付款了!让他们先干活,以后再从他们的收成里扣!”
郑鸿逵却摇了摇头,他觉得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家主的心思,他已经越来越看不透了。果然,天空中的声音,再次响起。
“克劳斯,问他,想要什么样的食物?”
当这个问题传到井伊直孝耳中时,他那张死灰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茫然。什么样的食物?
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对于一个武士而言,食物,只是维持生命的工具。是主君赏赐的,用来果腹的米。
至于什么样……他不知道。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山谷间的风,都仿佛静止了。最终,他还是艰难地,从记忆里,搜刮出了几个贫乏的词汇。
“……米。”
“……麦子。”
“……能填饱肚子的,任何东西。”
他身后的数万幕府大军,听着主将这卑微到尘埃里的回答,许多人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曾几何时,他们是征服者,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可现在,他们的主将,却在向一个异国的神明,乞求着最卑微的,果腹之物。
“就这些吗?”天空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气的好笑。
井伊直孝的身体,再次僵住。就……这些?难道,这些还不够吗?对于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萨摩百姓而言,能有米和麦子吃,已经是神明最大的恩赐了。他还能奢求什么?
“大人……”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那颗被权谋与兵法填满的大脑,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贫瘠。
郑成功看着下方那个彻底陷入困惑的身影,终于收回了视线。他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然后,他对着下方那片刚刚被铺上绿毯,却依旧死寂的土地,轻轻地,虚握了一下。一瞬间。整个大地,仿佛活了过来。
所有人的脚下,都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却清晰无比的震动。那不是地震,而是一种……律动。仿佛有一颗巨大的心脏,正在地底深处,缓缓苏醒,开始有力的搏动。
“轰隆隆——”
沉闷的声响,从地底传来。那些刚刚被神迹催生出来的,厚厚的草皮,开始如同波浪般,剧烈地起伏。
那些跪在地上的武士,一个个惊恐地站起身,茫然地看着脚下这不可思议的景象。
“地……地龙翻身了?”一个年轻的武士,发出了惊恐的尖叫。然而,并不是。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
一株株翠绿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嫩芽,破开了厚厚的草皮,从肥沃的泥土之中,钻了出来。它们以一种完全违背自然常理的速度,疯狂地,向上生长!
只是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在城镇的东侧,一片片规划整齐的水田,凭空出现。
清澈的水流迅速灌满了田地。
那些翠绿的嫩芽在水中疯狂抽条,长高,分蘖……最终,结出了一串串饱满得,几乎要将稻秆压弯的,金色的稻穗!
在西侧,大片干爽的土地上,无数的麦苗破土而出,它们迎风而长,迅速变得金黄,沉甸甸的麦穗,在风中掀起了一阵阵金色的波浪。
南边的山坡上,一株株低矮的灌木拔地而起,它们粗壮的根茎深扎入土,地面上,一个个圆滚滚的,沾着新鲜泥土的土豆、红薯,将地面都顶得裂开了一道道缝隙。
北边的空地上,更是五彩斑斓。绿油油的白菜,紫莹莹的茄子,红彤彤的番茄,还有一根根如同碧玉般的黄瓜……
它们就像是被人凭空从画里取出来,然后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这片土地上。
这还没完!在那些田地的间隙,一株株光秃秃的树苗,从地底钻出。
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枝干,生出绿叶,开出绚烂的花朵。然后,花朵凋零,一颗颗青涩的果实,迅速挂满枝头。
它们在阳光下飞速地膨胀,变色……青色的苹果,变得红润。黄色的蜜桃,变得粉嫩多汁。紫色的葡萄,变得晶莹剔透……
只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片刚刚还尸横遍野,充满了死亡与绝望的战场。
彻底变成了一片,五谷丰登,瓜果飘香的丰饶乐土。
空气中,那股奇异的芬芳,变得更加浓郁。那是稻麦的成熟的香气,是瓜果的清甜的气息,是蔬菜的鲜嫩的味道……
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足以让任何一个饥饿之人,都为之疯狂的味道。
死寂。整片山谷,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人,无论是幕府的士兵,还是岛津家的武士,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在原地。
他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片,突然出现的人间仙境。他们的喉咙,在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他们的腹中,那被恐惧压抑了许久的饥饿感,在这一刻,如同苏醒的猛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一个年轻的岛津武士,颤抖着,伸出手,从身边那片土地里,拔出了一根硕大的,白白胖胖的萝卜。
他看着那根沾着新鲜泥土的萝卜,又看了看远处那片金色的稻田,他的大脑,彻底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口,清脆、甘甜。
一股带着泥土芬芳的,清冽的汁水,瞬间在他的口腔中爆开。
不是幻觉。
这是……真的。
年轻武士的眼睛,瞬间红了。
他“哇”的一声,再次哭了出来。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屈辱与绝望。而是因为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被巨大的,无法想象的幸福,狠狠砸中的,狂喜。
“食物……是食物啊!”
他哭喊着,抱着那根萝卜,又啃又咬,像一个饿了三天三夜的孩子。
他的哭声,像是一个信号。所有的人,都疯了。
他们扔掉了手中的锄头,连滚带爬地,冲向了那些田地。
他们扑进稻田,用手去抚摸那些沉甸甸的稻穗。他们跪在麦地里,将脸埋进那金色的麦浪。
他们从土里刨出一个个硕大的土豆,从藤上摘下一个个鲜红的番茄,甚至顾不上擦掉上面的泥土,就那么直接塞进了嘴里。
咀嚼声,吞咽声,混合着压抑不住的,喜悦的哭嚎声,响彻了整片山谷。
这不再是一支军队。这是一群,在沙漠中跋涉了数十年,濒临渴死的旅人,突然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绿洲。
山坡之上。
井伊直孝,再一次跪倒在地。
他看着下方那片疯狂的,为了食物而彻底失去了所有仪态的人群。
他看着那些曾经的武士,抱着一颗白菜,哭得像个孩子。他看着那些幕府的精锐,偷偷地,从地上捡起一颗掉落的果子,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加庞大的,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抗拒的力量,彻底填满了。
那是……希望。
鲲首之上。郑芝豹手里的紫铜算盘,早就掉在了地上。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下方那片丰收的盛景,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发……发财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都在颤抖,
“不……不对……这已经不是发财了……这是……这是……”
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眼前的一切。
“我懂了……我终于懂了……”郑芝豹忽然转过身,他看着郑成功,那双小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于癫狂的,狂热的光芒。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比下方的井伊直孝,跪得还要干脆,还要彻底。
“家主!您才是天下第一的财神爷啊!”他抱着郑成功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
“什么丝绸!什么瓷器!什么香料!跟您这一手比起来,都是狗屁!是垃圾!”
“您不是在卖东西!您是在卖‘活下去’这三个字啊!谁不想活?谁敢不跟您买?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赚钱的生意吗?!”
郑鸿逵没有理会已经彻底疯魔的郑芝豹。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那片土地,看着那些从死亡中,重新获得了新生的人们。
他彻底明白了,郑成功那句“全新的大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条,用绝对的,创造的力量,铺就的,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通往丰饶的道路。
在这条路上,刀剑,失去了意义。
忠诚,失去了意义。
甚至连国家,都失去了意义。
唯一有意义的,就是那个,能够赐予这一切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