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伊直孝的最后一个音节,在死寂的山谷中,化为一声微弱的叹息。
他缓缓站起身,那身曾经威风凛凛的黑色南蛮胴具足,此刻看起来像是一具沉重的,禁锢着他灵魂的囚笼。
他没有再看天空。
他不敢。
他只是转过身,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下山坡。
他麾下那数万名幕府精锐,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纷纷向两侧退开,为他们的主将,让出了一条通往地狱的道路。
鲲首之上,郑芝豹看得眼睛都直了。
“家主,他……他就这么听话了?”
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那可是几万人的大军统帅,德川幕府有数的大将,就这么被家主几句话,几手神迹,给彻底拿捏了?
“家主这招,比直接把他杀了,要高明一万倍。”郑鸿逵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与战栗的复杂情绪,
“杀了他,他还是幕府的忠臣,是战死的英雄。可现在,他活着,却要亲手去做那个埋葬武士荣耀的千古罪人。”
“他麾下的数万大军,亲眼看着自己的主将,向我们屈服。这支军队的魂,已经散了。”
郑芝豹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抓住了重点。
“那不正好吗?魂散了,不就更好控制了?”他搓着手,小眼睛里又开始闪烁起算计的光芒,
“家主,咱们下一步是不是该进城了?我跟您说,那萨摩藩的府库里,肯定堆满了金子银子,还有他们从琉球走私来的好东西……”
“七叔,你觉得,一座堆满金银的宝库,和一把能打开天下所有宝库的钥匙,哪一个更重要?”郑成功忽然开口问他。
郑芝豹被问得一愣。
“这……当然是钥匙重要啊!”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那井伊直孝,就是我用来打开倭国这把锁的,第一把钥匙。”郑成功淡淡地说道。
郑芝豹的脑子飞速转动,他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他只知道,家主在下一盘他完全看不懂的,大得吓人的棋。
下方。
井伊直孝已经走到了那片狼藉的废墟前。
他看着那些因为晕厥而倒在地上的岛津家武士,也看着那些虽然站着,但眼中早已失去所有神采的残兵。
曾几何几时,他们还是这片土地上,令人闻风丧胆的萨摩隼人。
可现在,他们只是一群,等待着被剥夺一切的,可怜虫。
井伊直孝的副将,那个刚刚被治愈了手臂的男人,连滚带爬地跟了上来。
“将军!您……您真的要……”他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井伊直孝没有回头。
他只是缓缓拔出了那柄刀柄上开着花的“鬼丸”。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幕府士兵,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他们以为,他们的主将,要亲自处决这些叛军。
然而,井伊直孝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没有挥刀。
他只是将那柄名刀,倒转过来,刀柄朝前,递向了自己最忠心的副将。
“收了它。”
他的嗓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副将的身体,猛地一颤。
“将……将军?”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主君,“这……这是鬼丸啊!是伴随您半生的……”
“我让你,收了它。”井伊直孝加重了语气,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副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知道,主君递过来的,不是一把刀。
而是他作为武士的,最后的尊严。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了那柄沉重的名刀。
在手指触碰到那朵洁白小花的瞬间,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脏。
“传我的命令。”井伊直孝的声音,在死寂的战场上,清晰地响起。
“所有岛津家武士,无论本家分家,放下武器,就地投降。”
“反抗者,格杀勿论。”
他身后的幕府大军,开始缓缓向前推进。
那些早已失去斗志的岛津家武士,没有一个人反抗。
他们只是麻木地,任由那些曾经的敌人,收缴走他们视如生命的太刀与胁差。
“哐当。”
“哐当。”
无数的兵器,被扔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座冰冷的小山。
那声音,像是这个时代,正在破碎的哀鸣。
鲲首之上,郑芝豹看得啧啧称奇。
“家主,您看,还真挺管用。这帮倭人,还真是谁拳头大谁就是道理。”他回头,一脸谄媚地对郑成功说。
郑鸿逵却一直沉默着。
他看着下方那片正在被缴械的战场,那张素来沉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深深的忧虑。
“家主。”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如此行事,是否太过酷烈?”
“酷烈?”郑芝豹不以为然地插嘴,
“四哥,你这就有点妇人之仁了。对这帮不讲道理的倭人,就得用更不讲道理的法子!你看,现在不是挺好吗?兵不血刃,就解决了所有问题。”
“这不是解决问题。”郑鸿逵摇了摇头,他的视线,扫过下方那些被缴了械,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岛津武士,“这是在埋下仇恨的种子。”
“武士,是倭国这个国家的根基。他们的荣耀,他们的地位,都与手中的刀,紧紧相连。现在,家主当着所有人的面,折断了他们的刀,剥夺了他们的身份。这种羞辱,比杀了他们,更让他们难以接受。”
“他们现在不敢反抗,是因为畏惧家主的神威。可一旦我们离开,这股被压抑的仇恨,必然会以更疯狂的方式,爆发出来。”
郑鸿逵转向郑成功,沉声进言。
“家主,末将以为,我们可以收缴他们的兵权,但至少,应该保留他们武士的身份。给他们一条退路,也给我们自己,留一条后路。”
“四叔,你说的都对。”郑成功听完,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郑鸿逵一愣。
“那您为何……”
“因为,我根本没打算,给他们留下任何旧的道路。”郑成功转过身,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我要做的,是彻底毁掉那条长满了荆棘与仇恨的旧路。”
“然后,再给他们一条,通往丰饶的,全新的大道。”
他说完,不再理会依旧困惑的郑鸿逵。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下方那片狼藉的战场。
轻轻地,打了一个响指。
“啪。”
一声轻响。
那些被堆积成山的,冰冷的钢铁兵器。
那些太刀,胁差,长枪,弓箭……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融化,变形,重组。
钢铁的冰冷色泽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厚重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暗沉色。
锋利的刀刃,变成了宽厚的犁头。
笔直的枪杆,变成了结实的锄柄。
坚韧的弓身,变成了弯曲的镰刀。
只是短短数十息。
那几座由杀人兵器堆成的山,便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堆崭新的,散发着金属与木料清香的,农具。
犁,锄,耙,镰……
应有尽有。
整个世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之前的“万物生长”,是神明对生命的赞歌。
那么此刻的“点铁成锄”,便是神明对战争的,最彻底的,最不屑的,嘲讽。
山坡之上。
井伊直孝呆呆地看着那堆凭空出现的农具,他那颗刚刚被彻底碾碎的心,再次被一种更加荒谬,更加不可理喻的情绪所填满。
他忽然想笑。
笑自己,笑那些为了争夺一把名刀而赌上性命的武士,笑这个将杀戮奉为荣耀的,可悲的世界。
鲲首之上。
郑芝豹的下巴,已经掉在了地上,半天都合不拢。
他指着下方那堆农具,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颗装满了生意经的脑袋,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锅浆糊。
这……这他娘的,又是什么操作?
把刀变成锄头?
这玩意儿能卖钱吗?
郑鸿逵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他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一种,窥见了某种更宏大,更伟大的力量之后,所产生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终于明白了。
家主,是要诛心。
他不是要毁灭武士这个阶级。
他只是要,彻底改变这个阶级的,存在的意义。
“克劳斯。”郑成功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在……在!”克劳斯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跳了起来。
“告诉井伊直孝。”郑成功指着下方那堆崭新的农具。
“我的第二道命令。”
“将这些‘新武器’,分发给那些,刚刚失去了旧武器的人。”
“告诉他们。”
“从今天起,他们的敌人,不再是彼此。”
“而是这片土地的,贫瘠与饥饿。”
“他们的荣耀,也不再是斩下多少敌人的首级。”
“而是能收获多少粮食。”
“去吧。”
“让他们开始,属于他们的,第一场,真正的战争。”
克劳斯将这段话,用一种近乎于咏唱圣言的,充满了敬畏的语调,翻译了出去。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
井伊直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许久。
他再次睁开。
那里面,所有的情绪,都已消失不见。
只剩下了一片,绝对的,服从。
他转过身,走向那堆崭新的农具。
他弯下腰,捡起了一把沉重的,由长枪改造而成的锄头。
然后,他走到了一个刚刚被缴了械,双目无神地跪在地上的,年轻的岛津武士面前。
他将那把锄头,递到了他的面前。
年轻武士茫然地,抬起头。
他看着那把散发着泥土气息的锄头,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刚刚还下令收缴他一切的,幕府大将。
他的脸上,写满了屈辱,愤怒,与不解。
“握住它。”
井伊直孝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年轻武士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但他,没有动。
井伊直孝看着他。
没有催促,也没有呵斥。
他只是静静地,举着那把锄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
年轻武士那双曾经紧握着刀的手,缓缓地,抬了起来。
他颤抖着,伸向了那把,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去触碰的,东西。
在他的手指,握住那冰冷而粗糙的锄柄的瞬间。
“呜——”
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悲鸣般的哭声,从他的喉咙里,爆发了出来。
紧接着。
是第二个,第三个……
哭声,如同瘟疫,迅速蔓延到了整片战场。
所有被缴了械的岛津武士,都在这一刻,崩溃了。
他们哭喊着,嘶吼着,用拳头捶打着地面。
像一群,被夺走了所有,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然而,哭声,并不能改变任何事。
在幕府军那冰冷的枪口下。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从井伊直孝,从那些幕府士兵的手中,接过了那些,象征着他们全新身份的农具。
鲲首之上。
郑芝豹看着下方那片充满了哭喊与悲鸣的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一个劲地往上冒。
“家主,这……这真的行吗?”他有些不确定地问,“我怎么瞅着,他们好像更恨咱们了?”
“恨?”郑成功轻笑了一声。
“让他们恨吧。”
“当他们用这把锄头,刨出第一颗土豆的时候。”
“当他们用这把镰刀,割下第一束稻穗的时候。”
“当他们的妻子儿女,第一次,吃上他们亲手种出来的,不用担心被任何人抢走的饱饭的时候。”
“他们就会明白。”
“究竟是那把冰冷的,只能带来死亡的刀,更值得他们依靠。”
“还是这把虽然粗糙,却能带来生机的锄头,才是他们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