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沉默着,他没有立刻回答洪承畴的问题。
周安很清楚,总督大人问出的每一个问题,背后都藏着无数层的推演与考量。
“总督大人。”
许久,周安才开口,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沉稳,不带任何情绪。
“玄鹿的雷霆,源自天罚,一击之下,玉石俱焚。”
“溟鲲的海啸,源于深海,席卷之处,万物覆灭。”
“两者,皆是丰饶伟力的一体两面,并无高下之分。若真要论个快慢广狭,不过是看,您想用它来做什么。”
洪承畴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听着。
周安继续说道:“若想斩除一个顽固的部落,抹平一座负隅顽抗的城池,自然是玄鹿的雷霆更快,更直接。”
“可那位郑行者,他想做的,似乎不是斩除,也不是抹平。”
周安心里回想着码头上那个年轻人的姿态,以及他身后那几个狂热与敬畏交织的族人。
“他想做的,是淹没。”
“用他的航道,他的财富,他的新秩序,去淹没所有旧有的规矩。在这片汪洋大海之上,凡是被他淹没过的地方,便只能长出属于他的作物。”
洪承畴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
“说得好。”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周安。
“雷霆虽快,却只能震慑一时。天威过后,焦土之上,依旧会长出旧日的杂草。”
“海啸虽缓,却能改变水土。浪潮退去,盐碱之地,再也无法生长从前的庄稼。”
“本督的道,在于‘治’。将一块块土地,一个个部族,纳入我的法度之内,精耕细作。见效慢,但根基稳。”
“他的道,在于‘易’。用贸易,用流通,去改变所有人的活法。见效快,但变数多。”
洪承畴的目光,变得悠远。
“我们与他,并非没有高下之分。”
周安的身体微微一震,恭敬地垂首:“请总督大人示下。”
“高下,不在于力,而在于……势。”洪承畴缓缓说道,
“本督的道,在于安民立本,让治下人人温饱。”
“但文明之盛,不仅在于仓廪殷实,更在于锦绣华服,在于精美器用。这些,是人心的向往,是盛世的点缀。”
“而这些,本督的土地,难以尽善。”
“但他的船,可以运来。”
“所以,本督的‘稳固’,需要他的‘流通’,来为我这坚实的根基,浇灌来文明的雨露。否则,基业再稳,也终究只是一个富足的村庄,而非真正的盛世王朝。”
周安彻底明白了。
总督大人看到的,是数十年,乃至百年之后的前景。
“末将明白了。”周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由衷的敬佩,
“那位郑行者,所图甚大。我等之道在于稳固,而其道在于流通,两者截然不同,日后……”
“不同,方能互补。”
洪承畴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绝对自信。
“仙师的宏图里,我们并非相互提防的对手,而是共同支撑起这个新世界的两根擎天之柱。”
“我们,有各自的天地,却有着同一个目标。”
“走吧。”洪承畴收回目光,转身向大营走去。
“该去看看,那些哥萨克俘虏,能为我们画出多远的北方地图了。”
……
旗舰“定海”号的甲板上,郑芝豹正手舞足蹈地对着郑鸿逵比划着,他那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在海风的吹拂下更显油光。
“四哥!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他几乎是跳着脚在说话,唾沫星子横飞。
“盟友!咱们跟洪承畴是盟友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整个北方,从辽东到蒙古,所有最顶级的货源,都是咱们的独家买卖!”
郑鸿逵面无表情地侧了侧身,躲开他喷过来的口水。
“我耳朵没聋。”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郑芝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眼睛里全是闪闪发光的金元宝。
“你想想,一根百年老山参,在江南能卖多少钱?一千两!不!两千两都打不住!还有那东珠,那紫貂皮!咱们只要倒腾一个来回,赚的银子,比在海上辛辛苦苦打劫……哦不,是辛辛苦苦收税一年都多!”
“这哪里是生意!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金山!”
郑鸿逵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那张素来沉稳的脸上,带着一丝冷意。
“七弟,你只看到了金山。”
“金山还不够吗?这世上还有比金山更实在的东西?”郑芝豹不服气地反驳。
“有。”郑鸿逵的声音很沉,“是刀。”
“刀?”
“你没看到洪承畴手下的那些兵吗?”郑鸿逵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座营地里,那些眼神沉静如铁的士兵。
“那不是兵,那是一部正在运转的杀戮机器。他们的甲胄,他们的兵刃,他们的队列,都透着一股只有在尸山血海里才能磨出来的气。”
“我们郑家的水师,在海上是好手,可若是到了陆上,对上那样的军队,一万人,怕是连半个时辰都撑不住。”
郑芝豹脸上的兴奋,冷却了几分。
“有……有那么夸张吗?咱们的弟兄,也都是见过血的。”
“不一样。”郑鸿逵摇了摇头,
“我们的弟兄,是为了银子,为了婆娘孩子,为了一个好前程。他们打仗,有顾虑。”
“但洪承畴的兵,没有。”
“他们的眼神里,只有服从,还有……信仰。这样的军队,太可怕了。”
郑芝豹被他说得心里有些发毛,但嘴上依旧强撑着。
“怕什么!他有他的玄鹿,咱们有咱们的溟鲲!他再厉害,还能把手伸到海上来不成?”
“现在不会。”郑鸿逵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但以后,谁说得准?”
“一个能把朝鲜那种穷地方,在短短时间内打造成盛世的人,他的野心,绝不会只停留在北方。”
“我们与他结盟,就像是与一头猛虎同行。固然可以借他的威风,吓走豺狼。但也要时时刻刻提防着,别被他一口吞了。”
郑芝豹彻底沉默了。
他那颗被利润塞满的脑袋,终于腾出了一点空间,来思考更深层的东西。
他回头,看向船首的方向。
郑成功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凭栏远眺。
海风吹拂着他玄色的长袍,衣袂翻飞。
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单,却又无比坚定。
“家主。”
郑鸿逵和郑芝豹一同走了过去。
“在想什么?”郑鸿逵轻声问道。
郑成功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望着前方那片一望无际的深蓝。
“我在想,洪总督的‘道’。”
“他的道,是‘筑墙’。将所有的一切,都圈进他的城墙之内,用最严密的规矩,来保证绝对安宁。”
“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但,不适合我们。”
郑成功转过身,看向自己的两位叔父。
“我们的道,是‘开门’。”
“我们要做的,不是筑起高墙,而是要让所有人的大门,都向我们敞开。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
郑芝豹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家主英明!咱们就是要把生意做到所有人的家里去!”
郑成功笑了笑,他知道七叔永远只能理解到这一层。
他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不远处的克劳斯。
“克劳斯。”
“在……在,尊敬的大人。”克劳斯一个激灵,连忙躬身上前,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你之前负责与倭国贸易的文书,对那边的情况,应该很了解。”
“是的,大人。小人……我知道一些。”
“说说看。”郑成功的声音很平静,“德川幕府,如今的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些地方上的大名,又有谁,值得我们‘拜访’?”
克劳斯的大脑飞速运转,他知道,这是他证明自己价值的时刻。
“回大人的话,如今的倭国将军,是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此人……性情刚愎,手段酷烈。他一手推行了严苛的‘锁国令’,严禁国人出海,也严禁外人进入。只有大明、朝鲜和我们荷兰的商船,被允许在长崎一地,进行有限的贸易。”
“锁国令?”郑芝豹插嘴道,“那就是不让咱们去做生意了?”
“是的,七当家。”克劳斯小心翼翼地回答,
“任何未经允许的船只靠近倭国海岸,都会被视为入侵,遭到毫不留情的攻击。”
“他为何要这么做?”郑鸿逵皱眉问道,“将财富拒之门外,这不是蠢货吗?”
“因为……宗教。”克劳斯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数十年前,倭国南部爆发了一场名为‘岛原之乱’的巨大叛乱,主力便是信奉天主教的农民和武士。德川幕府虽然最终将其血腥镇压,但也因此,对所有外来的一切,尤其是宗教,产生了极度的恐惧与憎恨。”
“他认为,开放,便会带来混乱。所以,他宁可不要财富,也要保证他统治的绝对稳固。”
郑成功静静地听着。
德川家光。
这个名字,和他,和洪承畴,竟是如此的相似。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追求着一种“绝对的稳固”。
只是,德川家光选择了“堵”。
而洪承畴选择了“控”。
自己选择了“疏”。
“有意思。”郑成功轻声自语。
“除了将军之外,那些大名呢?他们也甘心被关在这座岛上?”
“当然不甘心!”克劳斯立刻回答,
“尤其是南部的那些‘外样大名’,比如萨摩藩的岛津家,长州藩的毛利家。他们都是在关原合战中战败后,才臣服于德川家的,对幕府向来是阳奉阴违。”
“其中,萨摩藩的岛津家,实力最强,也最桀骜不驯。他们甚至不顾幕府的禁令,私下里出兵,控制了南方的琉球王国,以此作为走私贸易的中转站,牟取暴利。”
“萨摩藩,岛津家……”郑成功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一条被关在笼子里的,饥饿的,却又偷偷在笼子上啃出了一个洞的恶犬。
这,正是他要找的,第一颗种子。
“家主,您的意思是?”郑鸿逵立刻明白了郑成功的意图。
“直接去江户,德川家光不会见我们。就算见了,也只会是徒劳无功。”
郑成功的手指,在空气中,轻轻划出了一道弧线。
“但如果我们先去了萨摩藩呢?”
“我们治好了岛津家主的顽疾,让他们的土地长出数倍的粮食,再许诺给他们一条比琉球大十倍的黄金航路。”
郑芝豹的眼睛,瞬间亮得像两颗太阳。
“我明白了!家主,您这是要……釜底抽薪!”
“当德川家光还在抱着他的金山,沾沾自喜的时候,咱们已经把他家后院的墙,给挖塌了!”
“到那时,不是我们求他开门。是他,要跪着求我们,不要把门开得太大了!”
郑成功看着他那副兴奋的样子,不置可否。
他转头,看向旗舰的舵手。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在海风中,清晰地传遍了整支舰队。
“舰队转向,目标,萨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