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闽海湿润的空气,越往北行,天地愈发显得开阔干燥。
云茹并未施展瞬息千里的神通,而是选择了一种近乎临虚漫步的方式,携郑成功离地数丈,低空缓缓飞行,偶尔在山水佳处按下云头,缓步而行。
既是为了亲身感知这片正在她手中逐渐焕发生机的土地;也是因为全国大局已定,无需再如以往那般奔波;还有好让身边的郑成功能亲身感受、更真切地看清这片刚刚被丰饶之力抚慰过的山河。
郑成功紧随其后,最初翱翔于空中的不安与激动,渐渐被这漫长旅途中所见所闻带来的思考所取代。
他像是打开了一本厚重的、正在书写的历史书卷,而云茹,则是那位沉默却精准的引路人。
然后他们首先进入的是李自成所辖的河南。
这里的田野,呈现出一种近乎狂野的生机。大片大片的田地被开垦出来,种植着郑成功从未见过的高产作物——植株高大、穗粒饱满得惊人的丰饶麦,以及在地底下结出累累硕果的丰饶薯。
时值夏末,正是作物生长的关键期,田野里绿意盎然,长势之旺盛,远超郑成功的想象。
更让他印象深刻的是田间的农夫。他们皮肤黝黑,衣衫或许依旧褴褛,但挥舞农具的手臂却充满了力量,眼神中不再是麻木与绝望,而是一种对土地和收成的热切期盼。
许多田埂地头,还插着简陋的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均田亩,谢仙恩”、“跟着李总督,吃饱穿暖”之类的标语。
“看来,李总督在此地,确是深得民心。”
郑成功忍不住对云茹感叹道。他们刚刚路过一个村庄,村民得知是“仙师”驾临,纷纷涌出跪拜,神情激动,言语间对李自成更是赞不绝口,称其为民做主,铲除了欺压他们多年的恶霸。
云茹目光扫过那些充满希望的脸庞,淡淡道:
“毁坏旧的秩序总是容易的,尤其是当这秩序本身已经千疮百孔,民怨沸腾之时。李自成出身底层,深知百姓之苦,对旧有豪强的憎恶发自肺腑,故而行霹雳手段,能收立竿见影之效。”
郑成功若有所思。他们随后抵达了一座县城。城门口张贴着大幅的《新世三约》告示,字迹清晰。
城内街道还算整洁,但建筑大多简陋,能看出是近年新建或匆忙修缮的。最引人注目的,是城中央原本属于某家缙绅的巨大宅院,如今牌匾已被摘下,换上了“新政学堂”和“丰饶粮仓”的牌子。
一群半大的孩子正在学堂内跟着一位先生诵读文章,内容并非全是四书五章,反而夹杂着许多农时谚语和浅显的律法条文。
郑成功驻足倾听片刻,对云茹道:“李总督兴学,倒是不拘一格。”
“乱世用重典,废墟之上立新规,自然无需太多繁文缛节。”云茹道,“你可见此处还有往日士子云集、吟风弄月之景象?”
郑成功摇头。确实,这座县城充满了实用主义的气息,一切似乎都围绕着农业生产和新政推行运转,文化气息淡薄,甚至有些粗犷。
他在一家茶肆歇脚时,还听到茶客们津津乐道地谈论着李自成不久前如何亲自审理了邻县一个试图隐瞒田产、并勾结旧吏对抗清丈官员的土豪。
“嘿,你们是没看见,李总督坐在大堂上,那眼神跟刀子似的!那姓赵的员外还想狡辩,被总督大人几句话就问得哑口无言,最后直接判了斩立决,家产全充公,田地都分给咱穷哥们了!”
一个汉子唾沫横飞地讲述着,引来一片叫好声。
郑成功默默听着,心中复杂。他认同铲除豪强、普惠百姓,但如此迅疾的审判和严厉的处罚,让他隐隐觉得有些过于酷烈,缺乏足够的程序和缓冲。
他将此想法悄悄告知云茹。
云茹看了他一眼:“法度之建立,需与时势相合。在此地,李自成之法,便是快刀斩乱麻,用雷霆手段树立新秩序的权威。至于其中得失,你需多看,多想。”
数日后,他们穿过潼关,进入了孙传庭控制的陕西地区。
一过潼关,气氛陡然一变。
这里的田野同样长满了“仙种”,庄稼长势不逊于河南,但田间地头的气氛却显得更为“有序”。
农夫们的劳作似乎更有章法,很少看到大规模集体劳作的喧嚣场面。
村庄的房屋也明显比河南那边齐整一些,不少看得出是旧有宅院修缮而成。
他们到达的第一个府城,给郑成功的印象尤为深刻。城墙高大坚固,明显经过精心维护。
城内街道宽阔,市面虽然算不上繁华,但商铺开业,行人往来,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感。官衙府库的建筑规整,门口守卫的士兵甲胄鲜明,纪律森严。
最让郑成功惊讶的是,他在城内看到了一座修缮一新的书院。信步走入,只见里面不仅有年轻的士子在诵读经书,还有更年轻的孩子在学习简单的算学和农桑知识。
讲授的内容,依旧是儒家经典为主干,但明显掺入了许多实用之学,以及对新政政策的解读。
一位老儒生模样的学正接待了他们,谈及孙传庭,言语间充满了敬重:
“孙督师乃朝廷栋梁,虽值此艰难时世,仍不忘兴教化、抚黎民。推行新政,亦讲究循序渐进,与地方士绅共商,力求平稳,不致引发太大动荡。”
郑成功注意到,书院所用的教材,是经过重新编订的,保留了“忠君爱国”的核心,但弱化了等级森严的礼教部分,强调了“民生为本”和“恪尽职守”。
离开书院,郑成功对云茹说:
“孙督师此处,气象果然不同。文教未废,秩序井然,似有中兴之象。”
云茹未置可否,只是道:“你可见此处百姓脸上,可有河南那边般的狂热与欣喜?”
郑成功一怔,仔细回想,确实如此。这里的百姓神情大多平和,甚至有些麻木,对于“仙师”和“李总督”的传闻,似乎远不如河南那边热衷。
他们更关心的是眼前的税赋是否减轻,今年的收成如何。一种稳定的、却缺乏激情的氛围笼罩着这里。
在接下来的行程中,郑成功主动去接触当地的底层官吏、军户甚至普通农民。
他渐渐发现,孙传庭的治理下,旧有的社会结构并未被彻底打破。许多士绅虽然交出了部分田产,但在地方事务中仍保有相当的影响力。新政的推行,更像是一种温和的改良,而非李自成那边的革命性颠覆。
“孙督师是怕步子太大,扯裂了这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局面。”郑成功私下在笔记中写道。
“然则,旧弊未除根,如朽木筑基,恐非长久之计。且孙部将士,提及东面李部时,往往面露鄙夷与警惕,防李之心,甚于防外虏。”
他将这些观察和思考记录下来,时常向云茹请教。云茹很少直接给出答案,更多的是反问,引导他更深层次地思考矛盾的本质。
“你以为,李自成与孙传庭,孰优孰劣?”夜宿时,云茹突然问道。
郑成功沉思良久,方才谨慎回答:
“回仙师,李总督如烈酒,去腐生肌见效快,然性烈,恐伤元气;孙督师如温药,调和鼎鼐求平稳,然效缓,或养痈为患。二人所行,皆基于其性情与处境,难言绝对优劣。然其矛盾,恐非个人恩怨,实乃……治国理念与路径之争,加之资源地盘之限,内卷之势已成。”
云茹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能见于此,甚好。理念与利益交织,便是这世间最难解之结。”
就在他们结束对孙传庭辖区的巡视,准备前往西安府前夕,两匹快马带着紧急军报,几乎同时从不同方向驰入他们落脚的驿站。
一封来自李自成驻地,是牛金星亲笔所书,语气激烈,控诉孙传庭部将无理阻挠其下属在边界地带安置流民,并派兵越界挑衅,打伤数名新政吏员,“恳请仙师主持公道,严惩孙部跋扈之行!”
另一封则来自孙传庭的督师府,措辞严谨却暗藏锋芒,禀报李自成部将刘宗敏率众擅闯边界争议地带,强抢即将成熟的粮食,与守军发生对峙,“局势危殆,恐生大变,伏惟仙师圣裁!”
郑成功看着这两封几乎同时送达、内容却截然相反的急报,心中悚然一惊。矛盾,终于从暗流涌动,演变成了即将喷发的火山。他不由得看向云茹。
云茹平静地看完两封军报,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对郑成功淡淡道:
“看来,是时候去见见这两位封疆大吏了。你去准备一下,明日,我们往潼关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