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潼关。
关墙依旧巍峨,但关内外的气象,与一年前那种饿殍遍野、烽烟四起的惨淡景象已是天壤之别。
时值夏初,放眼望去,原本荒芜的塬上、河谷间,大片大片的田地里,庄稼长势喜人。
金黄的麦浪、沉甸甸的谷穗、还有那枝叶肥硕的薯蓣,在阳光下散发着蓬勃的生机。
田间地头,农夫们忙碌着,脸上虽带着劳作的艰辛,却不再有往日的麻木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收获的期盼。
这都是丰饶带来的奇迹。自王瑾带着那批神奇的种子入驻李自成军中,并以其丰饶之力协助催熟了最初几轮,解了燃眉之急后,这些耐寒耐旱、生长周期极短的作物便迅速在李自成的辖区内推广开来。
虽然王瑾不可能长久停留一地持续催熟,但即便依靠自然生长,其速度产量也远超传统作物数倍。
潼关东侧,原属李自成势力范围的核心区域,一座新建的总督行辕内,李自成穿着一身略显紧绷的绯色官袍,正听着麾下文官禀报秋粮预收的情况。
他身形依旧魁梧,但常年征战留下的戾气似乎被这数月的安定生活磨平了些许,只是那对浓眉下的眼眸,偶尔闪过的精光仍显露出他绝非安分守己之辈。
“……据各州县初步统计,今岁秋粮,仅河南境内,便有望收得粟米、小麦三百五十万石,薯蓣折粮更是不计其数!若加上湖广北部所辖之地,粮秣足以支撑我军……,以及地方赈济绰绰有余,还可有不少结余。”
禀报的官员是原闯军中的秀才顾君恩,如今也算李自成麾下得力的文吏,说到“我军”时下意识改口,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
李自成大手一拍案几,震得茶碗哐当作响,哈哈大笑道:
“好!好得很!他娘的,以前老子带着兄弟们东奔西跑,就为了一口吃的,看尽那些地主老财的嘴脸!如今倒好,仙师赐下神种,咱们自己种地,也能吃得饱饱的!看谁还敢说咱老李只会破坏,不会建设!”
他这话语粗豪,却透着一股扬眉吐气的快意。推行新政,清丈田亩,打击豪强,这本就符合他底层出身、对士绅地主极度憎恶的本性。
如今看着治下景象焕然一新,李自成内心深处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这与他当年流动作战时“吃大户、打土豪”的畅快截然不同,是一种更深沉、更“名正言顺”的权力践行。
作为仙师钦点、朝廷敕封的总督,他拥有了生杀予夺的合法权力。对于那些昔日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土豪劣绅,他不再需要像过去那样偷偷摸摸或是强攻硬打。
现在,他可以坐在明镜高悬的总督大堂之上,依据《新世三约》和仙师法旨,堂堂正正地对他们进行审判清算。
数月来,他亲自处置了多起顽抗新政的案件。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姓杜的豪绅,仗着族中有人在朝为官,不仅隐匿田产数千亩,还纠结家丁,殴打前去清丈的新政官吏,气焰极为嚣张。
案子报上来时,牛金星、宋献策还建议稍缓,以免激起更大反弹。
李自成却只是冷笑一声:“缓?缓到什么时候?仙师给咱撑腰,是让咱来当泥菩萨的?”他当即升堂,将那一脸不服的杜某提来。
公堂之上,杜某起初还想狡辩,搬出朝廷旧律和京城关系。李自成耐心听完,猛地一拍惊堂木,声若雷霆:
“放你娘的狗屁!如今这河南,老子说了算!仙师的《新世三约》就是最大的王法!你隐匿田产,对抗清丈,殴辱官吏,条条都是死罪!还敢拿前朝的剑来斩本朝的官?”
他根本不给对方太多狡辩的机会,人证物证确凿,便当堂宣判:家产充公,隐匿田亩尽数分予佃户,其本人斩立决,家眷流放苦寒之地。
当杜某被拖出衙门,在街市口明正典刑时,围观的百姓欢声雷动。李自成站在衙门口,看着那人头落地,听着震天的“青天总督”呼声,心中那股因多年受压而产生的恶气,仿佛找到了一个酣畅淋漓的宣泄口。
这不是土匪报仇,这是总督执法!这种感觉,比单纯抢钱抢粮更让他感到一种扭曲却无比真实的成就感——他不仅在肉体上消灭了敌人,更在精神和法理上将其彻底碾压。
当然,他也并非一味杀戮。对于那些识时务,主动配合清丈,甚至捐出部分家产资助新政的士绅,他也给予了宽大处理,允许他们保留部分体面生活。
这种恩威并施的手段,加上仙种的巨大诱惑和王瑾带来的实际好处,使得新政的推行虽然伴随血腥,但阻力远比想象中小。
正是通过这一桩桩、一件件亲手处理的案件,李自成才越发觉得,这总督的位置,确实比闯王来得更痛快,也更彻底。他摧毁的不是几个地主,而是整个旧有的、令他憎恶的秩序。
这种掌握规则、运用规则去复仇和建设的感觉,让他沉迷,也让他内心深处对更大权力、更多地盘产生了更强烈的渴望。
“总督大人英明,全赖仙师天恩,陛下洪福……”顾君恩连忙奉承道。
“少来这些虚的!”李自成摆手打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仙师天恩他认,但那个北京的崇祯皇帝……哼,不过是仙师扶着的泥菩萨罢了。
他李自成如今虽顶着大明钦命总督的头衔,内心深处,何尝真正服气?尤其是最近传来的那些消息……
他拿起一个月前的密信,信中所写,正是关于崇祯皇帝获仙师点化皇城瑞兽,以及金水河化为圣水,可祛百病、延寿元的详细情形。
看着信中描绘的那如同神话般的景象,李自成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眉头拧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扶手。
皇城瑞兽……圣水……这朱家皇帝,倒是越发像个“真命天子”了!仙师为何要如此抬举他?
我李自成在这河南苦寒之地,替她卖力推行新政,稳定地方,难道功劳就小了?凭什么他崇祯就能安安稳稳坐在北京城里,享受万民朝拜,还有神兽守护?
一种不甘与嫉妒的情绪,如同毒蛇般在他心中滋生。他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上面标注的疆域。
他的地盘,看似不小,但被孙传庭经营的潼关以西陕西区域像一根楔子钉着。
“地盘还是太小了……”他喃喃自语,“若能拿下整个陕西,乃至山西……不,若是能像洪承畴那样……” 他想到了另一个更刺激他的消息。
关于洪承畴在辽东获得仙师赐予“丰饶之力”,并驾驭神兽丰饶玄鹿横扫辽东、攻克锦州、最终犁庭扫穴攻破盛京、逼死皇太极的详细战报,也通过不同渠道传到了他的耳中。
这个消息,比皇城瑞兽更让李自成坐立难安!
洪承畴!那个曾经在战场上让他吃过不少苦头的明朝督师,居然得了如此大的仙缘!不仅能像王瑾那样催生植物、治愈伤兵,还能召唤雷霆、驱使神鹿破城!这是何等强大的力量!
而且,仙师竟然允诺“凡你率军攻克之地,便由你全权管辖治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洪承畴几乎可以在整个辽东乃至更北的地方成为一方诸侯,拥有极大的自主权!
对比之下,他李自成虽然也被授予了总督之职,但地盘是划定的,旁边还有孙传庭那个老对头虎视眈眈!但这待遇,天差地别!
“凭什么?!”李自成胸中一股郁气难平,“就因为他洪承畴是官军?那我李自成难道不是归顺?他打的是关外鞑子,我老李在这河南收拾土豪劣绅、安抚流民,难道就容易?仙师未免太过偏心!”
一种强烈的渴望在他心中燃烧——他渴望更强大的力量,渴望像洪承畴那样,获得仙师更多的青睐和更自主的权力!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舆图上那片由孙传庭控制的区域。
而与李自成的躁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潼关以西,西安城中的孙传庭。
孙传庭的督师府邸,比李自成的行辕要简朴得多,更符合一个传统士大夫的审美。
书房内,檀香袅袅,孙传庭端坐案前,正在批阅公文。
他也同样也收到了关于皇城瑞兽和洪承畴辽东大捷的塘报。
看着塘报上对金龙彩凤、神鹿雷霆的描述,孙传庭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放下塘报,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反而布满了更深的忧虑。
皇城瑞兽现世,金河成圣……这无疑进一步强化了崇祯皇帝“受命于天”的形象,对于稳定人心、巩固中央权威或许有益。
但孙传庭内心深处却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和无力感。这“天”,究竟是哪个天?是朱明皇室传统意义上的“天”,还是那位青衣赤足、拥有改天换地之能的“仙师”?
他效忠的是大明皇帝,是朱由检。可如今,皇帝的权威,甚至身家性命,都系于那位仙师一念之间。
他孙传庭一生所学,忠君报国,匡扶社稷,在这等神魔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那份详细描述洪承畴辽东战功的塘报上。
洪亨九……那个曾经与他一样,在伏牛山外惨败于仙师之手的旧日同僚,如今竟走到了这一步!
“丰饶之力……丰饶玄鹿……”孙传庭喃喃自语,指尖划过塘报上那些关于洪承畴挥手间草木疯长、雷霆灭敌的描述,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那不仅仅是强身健体,那是近乎神明的权能!是真正的、可以主宰战场乃至造化自然的伟力!
一股深沉的失落和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悄然划过心底。
当年承天门外,仙师给予他最基础的恩赐,旨在保证他能在进去禀报皇帝时自保,而他洪承畴什么都没有。
而为何如今,洪承畴却能得授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甚至驾驭那等神兽?难道就因为他去了关外,对手是满洲鞑子吗?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那远超从前的蓬勃气力,耳清目明,连日操劳的疲惫一扫而空,这力量确实神奇。
但……这仅仅是让他更好地做一个“凡人”中的强者,与洪承畴所获得的、那种改天换地、近乎仙神般的力量相比,何异于云泥之别?
“亨九……你终究是……堕入此等神通之中了么?”孙传庭心中默念,带着几分文人式的惋惜,又有几分同为败军之将的微妙共鸣。
他无法想象,曾经那个讲究韬略、重视经世的洪承畴,是如何驾驭并运用这种完全超越凡俗理解的力量的。
这种力量,会不会最终腐蚀其心志,让他彻底沦为只知依靠神力的傀儡?还是说……在这等大势面前,个人的坚持与操守,本就无足轻重?
这种对比,让他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仙师那无法揣度的意志和巨大的力量落差。洪承畴的成功,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孙传庭此刻处境的尴尬与无力。
他坚守的“忠君”理念,在绝对的力量恩赐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不合时宜?
尤其让他难以接受的是李自成。那个昔日搅得天下大乱、逼死宗室官员的“闯贼”,如今竟然和他一样,成了大明的总督,隔着一条潼关,分庭抗礼!
虽然明面上都奉朝廷号令,推行新政,但孙传庭深知,李自成及其部下,贼性难改,对士绅阶层抱有根深蒂固的仇恨。
在其辖区内,对旧有势力的清算往往更为酷烈,虽符合新政方向,但手段之激烈,常让孙传庭这类出身传统士大夫的官员感到不适和警惕。
“同殿为臣?哼,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孙传庭放下笔,揉了揉眉心。他与李自成之间,有着无法化解的历史血仇和理念冲突。
虽然目前因为仙师的绝对权威和新政的大势,双方保持着脆弱的和平,但摩擦从未停止。
关于土地、一些小规模军事摩擦的纠纷,时有发生。
最近,李自成部下的活动似乎更加频繁,时不时有哨探越过双方默认的界限,甚至在靠近潼关的一些区域,发生了小规模的抢收粮食事件。
孙传庭麾下将领多次请命,要求给予强硬回击,都被他强行压下了。他不是怕李自成,而是深知一旦冲突升级,后果不堪设想,必然会引来仙师的干预。而仙师会偏向谁?他毫无把握。
“报——!”一名亲随快步走入,低声禀报:
“督师,潼关守将急报,李自成部将刘宗敏,率数百骑,出现在关东二十里外的张家堡,声称当地百姓自愿将今秋粮税缴予他们,与我方征收队发生对峙,形势紧张!”
孙传庭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刘宗敏!李自成麾下最骁勇也最蛮横的大将!他又来了!
一股怒火涌上孙传庭心头。这分明是挑衅!是试探他的底线!李自成定然是听闻了辽东的消息,按捺不住,想要扩张地盘了!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即派人严厉警告李自成,勒令刘宗敏退兵,同时向北京……不,是向那位仙师使者禀明情况。
但内心深处,那份属于大明督师的骄傲和对于“流寇”的鄙夷,让他难以忍受这种蹬鼻子上脸的行为。
“李自成……你莫要欺人太甚!”孙传庭盯着东方,眼中寒光闪烁。
“你以为,得了仙师些许恩惠,有了几分粮草,就敢觊觎王化之地了吗?本督纵使……纵使奈何不了仙师,还治不了你这反复无常的贼子?!”
然而,一想到洪承畴那毁天灭地的“丰饶玄鹿”,想到仙师那深不可测的力量,他刚刚升起的强硬念头,又如同被冰水浇头般冷却下去。硬碰硬,绝无胜算。
这种进退维谷、屈辱又无奈的感觉,几乎要让孙传庭窒息。他最终颓然坐回椅子上,对亲随无力地挥了挥手:
“传令潼关守将,严加戒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启战端。另……派人去张家堡,与刘宗敏交涉,申明地界,要求其立即退兵。再有,将此地情形,奏报北京朝廷……并,抄送一份给王瑾先生。”
他特意提到王瑾,是希望这位相对温和的仙师使者能从中斡旋,遏制李自成的野心。这已经是他目前能做出的,最克制也是最无奈的应对了。
消息很快传回了李自成耳中。
“哼!孙老儿果然怂了!”李自成得知孙传庭只是派人交涉而非动武,脸上露出得意的狞笑。
“他就知道,现在不敢跟咱老李硬来!仙师明显更看重能干活的人!他孙传庭除了会守城,还会干什么?”
他心中扩张的欲望更加炽烈。他转头对身边的牛金星和宋献策道:“看来,咱们得再给孙老儿加点压力!告诉刘宗敏,态度要硬!就说张家堡的百姓心向我等,愿意接受咱的管辖!看他孙传庭能怎么办!最好能逼他先动手,到时候,嘿嘿……”
牛金星捻着胡须,阴恻恻地笑道:“总督大人高见!孙传庭束手束脚,正是我等扩大地盘的好时机。不过,还需注意分寸,莫要真个引得仙师降怒。”
宋献策也点头:“不错。可借此机会,多占些边缘村镇,蚕食其地。同时,还需加紧整军,储备粮草。听闻仙师在辽东赐下之力,可让士卒力大无穷,伤愈神速……若大人能立下更大功劳,未必不能求得类似恩赏……”
李自成眼中贪婪之光更盛:“说得对!等咱老李地盘大了,兵马多了,功劳够了,仙师定然也会赐下神力!到时候,这天下……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