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春天,来得总比北直隶要晚上半拍。山海关内外,仍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
但寒冷的空气中,已澎湃着一股与往年死寂截然不同的、躁动而蓬勃的生机。
督师行辕内,洪承畴伏案良久,方才搁下笔。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眉心,目光掠过桌案上一份刚刚收到的、来自京城的邸报。
上面详细描述了京城瑞兽显圣、金水化河、万民欢腾的景象,以及北直隶各地清丈顺利、圣水分发的盛况。
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一种恍若隔世的繁荣与神圣。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眼神变得复杂难明。
欣慰吗?自然是有的。
他治下的辽东,乃至整个大明北疆,正因为那位仙师的力量,摆脱了饥饿与绝望的阴影,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恢复元气,甚至变得更加强大。作为实际的治理者,他与此有荣焉。
但更多的是什么?是一种深沉的、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敬畏与隐忧。
敬畏于那改天换地、近乎创世的神力。想到那二十万顷刻覆灭又复生的大军,想到那凭空生长的粮食与军械,想到京城那活过来的瑞兽和能肉白骨的圣水……每一次回想,都让他脊背微微发凉。那是凡人无法理解、更无法抗衡的伟力。
而隐忧,正源于此等伟力。
他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冷的春风立刻涌入,带着泥土解冻的气息和远处校场隐隐传来的操练呼喝声。
“她给的,也能轻易收回。”
皇太极那封离间信中的话语,如同毒蛇般,时常在他心底最深处嘶鸣。
他知道那是敌人的诡计,但这句话本身,却戳中了他最无法摆脱的恐惧。
他洪承畴,如今的一切权位、威望、甚至脚下的土地、手中的军队、赖以生存的粮饷,皆系于那一位青衣女子的心意之间。
她今日可以因为需要他稳定辽东而赐予一切,他日若觉得他无用,或稍有疑虑,是否也能挥手间将这一切化为乌有?甚至将他本人,也如赵文博、刘千户般,化为猪牛?
这种命运完全操之于他人之手的感觉,对于他这样一位曾经位极人臣的人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煎熬。
他表面上对周安、林默恭敬有加,全力配合新政,将辽东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紧绷着一根弦,观察着,揣测着,警惕着。
他没有获得任何赐福。没有延寿,没有重返青春,没有神兽相伴。
这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位置——一个有用的、但随时可以被替代的工具。
“工具……”洪承畴喃喃自语,嘴角掠过一丝苦涩的笑意。旋即,这丝苦涩又被绝对的理智和冰冷所取代。
无论如何,现状必须维持,而且必须做得更好。只有体现出无可替代的价值,才能在这位仙师的棋盘上存活得更久。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投向窗外。
远处巨大的校场上,正是辽东新军操练的景象,吼声震天,尘土飞扬,却秩序井然,充满了昂扬的锐气。
经过数月的整合与锤炼,这支以原关宁军为骨架、大量融入新生力量、并由青曜军士作为教官和骨干的新军,已然脱胎换骨。
最引人注目的,是阳光下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军械阵列。数以千计的士卒,人手一把制式“破棘弩”。这种弩箭结构精巧,威力巨大,射程远超传统强弓,且配有腰张装置,上弦速度更快。
此刻,士卒们正分成无数小队,进行着紧张的轮番射击训练。弩机括动的铿锵声、箭矢破空的尖啸声、命中远处铠甲的沉闷撞击声不绝于耳。
更令人震撼的是校场一侧那数十尊昂首向天的“震雷炮”。它们体型相较于红衣大炮更为轻便,炮身铭刻着简单的符文(用于增强结构稳定性和散热),黝黑的炮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慑力。
炮手们正在青曜军工匠的指导下,进行装填、瞄准、模拟击发的训练。 这些新式装备,极大地提升了军队的远程打击能力和攻坚能力,也让士卒们的底气前所未有的充足。
更根本的变化在于人。得益于丰饶良种在辽西走廊的广泛播种,去岁秋收和新播的作物长势极其喜人,军粮供应空前充足。士卒们每日都能吃饱饭,甚至能见到荤腥。
那种因长期饥饿而导致的面黄肌瘦、士气低落早已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红润的脸庞,一个个精壮的身躯,以及操练时爆发出的惊人力量和耐力。
吃饱了饭,有了盼头,又手持利器,这支军队的魂,回来了。
操练之法也截然不同。以往明军强调的个人武艺和密集阵型,正在向更注重小队配合、火力层次、机动应变的方向转变。
士卒们以哨、队为单位,演练着如何利用破棘弩的射程优势进行压制射击,如何相互掩护装填,如何根据旗号鼓声快速变换阵型,以及步炮之间如何协同。
虽然演练中仍难免有混乱和错漏,但那种积极求战、渴望熟悉新装备、掌握新战法的热情,却是洪承畴多年统兵生涯中前所未见的。
洪承畴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心中稍感安慰。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向“仙师”证明价值的最大筹码。这支军队,正在他的手中,蜕变成一支真正的强军。
视线越过校场,投向更广阔的辽西大地。 广袤的田野上,小麦绿油油地铺满了大地,长势远比往年旺盛。新开垦的田地里,农民们正在抢播春粟和豆类,同样是那些高产得惊人的丰饶种子。
林默率领的新政推行者们,如同辛勤的工蜂,深入各个屯堡、村庄,组织生产,调解纠纷,宣讲《新世三约》。
废除贱籍、均平田亩的政策,虽然初期阻力巨大,但在洪承畴的强力支持和下,已基本推行下去。
大量无地流民和军户分到了土地,拿到了崭新的地契,生产的积极性空前高涨。
许多荒芜的土地被重新开垦,整个辽西走廊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农耕景象。
洪承畴知道,这才是强军的真正基石。没有稳定的后勤和民心,再强的军队也是无根之萍。
然而,在这片勃勃生机之下,洪承畴的心却从未真正放松过。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东北方向,那里是辽河平原,是建虏的老巢。
探马细作传回的消息显示,皇太极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和恐慌后,似乎已经稳住了阵脚。
盛京方面异常安静,没有大规模调兵的迹象,但这种安静,反而让洪承畴感到不安。
以他对皇太极的了解,这位雄主绝不可能坐视大明如此顺利地恢复元气。收缩防御、加深谍报、甚至像之前那样的阴毒离间,都可能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洪承畴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
“皇太极……你究竟在等什么?”他低声自语。
“是在等我的破绽?还是在等……那位的离开?”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尚未到来。辽西的繁荣和强军,必须经历战火的淬炼,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春风依旧带着寒意,吹动着他花白的鬓发。
他站在窗前,身影挺拔,目光深邃,心中却波涛汹涌,既有对未来的野望,更有对那无法掌控命运的深深惕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