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一支风尘仆仆却旗帜鲜明的队伍,出现在通往蓟州卫城的官道上。
队伍前方是数百名盔甲鲜明、队列严整的京营骑兵,盔缨如火,刀枪耀目,护卫着中间十数辆覆盖青幔的马车以及数十名骑着骡马、身着各色官服或素色布袍的吏员。
队伍中央,一面绣着“钦命京畿清丈总理衙门”字样的旗帜迎风招展,无声地宣告着来者的身份与使命。
端坐在为首一辆马车中的,是总理衙门派出的干员,户部郎中李文博。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中带着惯常处理繁杂政务的疲惫,但更深处却藏着一丝谨慎与凝重。
临行前,首辅李邦华和皇帝陛下的再三叮嘱言犹在耳:蓟州之事,关乎边镇安稳,乃新政推行之关键,亦是试探仙师所划底线之试金石,务必谨慎处置,既要雷厉风行,亦需安抚军心,稳定为上。
他掀开车帘一角,望向远处那座在苍茫山峦映衬下显得格外雄峻却又透着一丝孤寂的卫城。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关于此地的卷宗描述:军户困顿、将领贪墨、武备废弛、士气低落……但不知道仙师是如何处理的。他还是暗中吩咐随行的京营军官做好了应对突发冲突的准备以防万一。
然而,随着队伍愈发靠近城门,预想中的紧张对峙并未出现。
城门大开,守卫的军士虽然甲胄依旧陈旧,但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并无萎靡之态,更无敌意,反而带着一种好奇的打量。
见到钦差旗号,守门军官立刻上前,验看文书后,便恭敬地引车队入城,一切程序有条不紊,甚至比某些内地州县还要规矩。
更让李文博惊讶的是城内的气氛。街道虽不繁华,却颇为干净,往来军士步履匆匆,却非散漫闲逛,似乎各有职司。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边城常有的颓败和肃杀之气,反而有一种……一种忙于生计、充满盼头的躁动活力。
“这……这便是经仙师涤荡后的蓟州?”李文博放下车帘,心中惊疑不定,与身旁的副手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
队伍被引至卫指挥使司衙门前。只见衙门廊下,早已有数人等候。
为首的是一位年约五旬、脸上带着风霜之色、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的老兵,他身旁站着几位同样气质精悍、身着洗得发白的旧军服军官。
他们身后,则是一群面色惶恐、衣着体面些的文吏和低级军官,显然是原先衙门的办事人员。
那老兵见到李文博下车,立刻率先上前,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却带着敬意:“末将蓟州卫暂代守备王振山,率卫所僚属,恭迎钦差李大人!恭迎总理衙门各位上官!”
他的礼节一丝不苟,态度不卑不亢,丝毫没有边军常见的粗豪或者谄媚。李文博注意到,他自称“暂代守备”,而非更高的官职,显然是个明白人。
“王守备不必多礼。”李文博抬手虚扶,目光扫过众人,“本官奉旨,与总理衙门同僚前来,乃为彻底清丈蓟州卫所田亩户册,整饬军务,推行新政。还需王守备及诸位鼎力相助。”
“此乃末将等分内之事,敢不尽力!”王振山立刻应道,侧身引路。
“请李大人及各位上官入内叙话,末将已将一应文书账册初步整理,恭请查验。”
进入衙门大堂,气氛依旧显得有些怪异。虽然收拾得干净,但依稀能感觉到不久前那场兵谏留下的痕迹。王振山没有任何隐瞒,直接引李文博等人来到后院一处戒备森严的单独圈舍前。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当亲眼看到那五头膘肥体壮、皮毛光滑、却被特殊栅栏牢牢围住、眼神中充满了人性化的极致惊恐、屈辱和绝望的大肥猪时,所有从京城来的人还是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呼吸都为之一窒。
尤其是当其中最大那头公猪看到身穿官袍的李文博时,竟然猛地人立而起,两只前蹄扒在栅栏上,发出凄厉而焦急的“哼唧哼唧”声,巨大的猪眼里滚落出混浊的泪水,那神情分明是在哀求、在诉说着什么!
“这……这便是刘千户?”李文博强压下胃里的翻腾,涩声问道。
“回大人,正是此獠。”王振山面无表情,语气冰冷。
“仙师法旨,令其化身肉畜,血肉可再生,以其身反哺军中,警示后人。末将已安排专人看管,每日取其适量肉食,供给全军将士,皆有记录在册。”
李文博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既是仙师法旨,便需严格执行。此记录需一式多份,详细明确,日后或要呈送御前。此物……虽曾是罪官,现亦算军资,需好生……饲养。”
他艰难地找了个词。身后一些文官已经脸色发白,几乎不敢再看那猪圈。
回到大堂,气氛才稍稍恢复正常。交接工作迅速展开。王振山等人拿出了初步整理的田亩册、军户名册、仓库清单。
以及最重要的一份——由几位军官统计记录下的、关于刘勇等人罪行的详细摘要。
有了这近乎铁证如山的清单,清丈工作推进得出奇顺利。总理衙门带来的算手、丈量手和新政推行官们立刻投入工作。
军屯田的清丈与分配:队伍分成数组,由王振山派的熟悉情况的军官引路,深入各屯田点。以往需要层层请示、甚至会遇到各种软硬阻挠的清丈,此次却畅行无阻。普通军户们早已听闻仙师之事,又亲身经历了治愈之恩和分肉之惠,对朝廷来的“青天大老爷”充满了信任和期待。
他们争先恐后地指着地头,诉说哪块田原本是自己的,被谁强占了去,边界原本在何处。那些曾经帮着将领们隐匿田产、欺压军户的小吏和庄头,此刻吓得魂不附体,几乎是问什么答什么,指认边界,翻找可能存在的旧契,唯恐慢了一步就步了刘勇等人的后尘。
大量被隐匿、被兼并的肥沃军屯田被迅速清查出来,重新绘制成鱼鳞图册。
新政推行官当场宣讲《新世三约》中关于军屯田的新规:承认军户对田地的长期使用权甚至有限所有权,租税大幅降低,产出大部分归耕种者所有,只需上缴一部分作为军储。同时,宣布将优先为无地少地的军户分配这些新清丈出的土地。
消息传出,各军屯点欢声雷动。许多军户老人跪在田埂上,对着京城方向磕头,高呼“皇上圣明”、“仙师娘娘万岁”。他们世代在此耕种,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脚下的土地真正属于自己。
军械粮饷的盘点与新政:仓库的盘点更是触目惊心。账面上的库存与实际清点结果差距巨大。发霉的陈粮、以次充好的军服、锈迹斑斑的刀枪、甚至还有空箱子……与刘勇等人宅邸中抄出的金银细软、粮食布帛形成鲜明对比。
李文博面色铁青,下令将所有查抄的非法所得全部登记造册,充入卫所公库。同时,与王振山及新任命的军需官共同制定了全新的、极其严格的粮饷发放制度:
定时公开:每月固定日期,在校场当众发放粮饷。
足额到人:严格按照兵部则例和新的标准,确保每一文钱、每一粒粮食都发到军士手中。
双向监督:发放过程由新任军官、总理衙门吏员、以及士兵公推的代表共同监督。
张榜公布:每月发放后,将总额、人均数张榜公布,任何人都可查询核对。
这套制度旨在从根本上杜绝克扣和贪墨的空间。当第一批足额的粮饷和崭新的军服(用查抄的布帛赶制)发到士兵手中时,许多汉子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为自己当兵,为自己守边,是有实实在在的回报的。
新式装备的震撼与操练:而最让边军将士们振奋的,莫过于总理衙门和新政推行官队伍带来的礼物。
在京营兵马的护卫下,十几辆覆盖严实的大车被缓缓推开。当油布被掀开时,周围围观的边军们发出了齐刷刷的惊叹声!
车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青曜铠:并非想象中厚重笨拙的铁甲,而是一种闪烁着幽冷青色金属光泽、结构精巧的甲胄。甲片轻薄而坚韧,连接处似乎用了特殊的机括,整套铠甲重量远比传统明甲要轻,却透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感。
破棘弩:造型流畅,弩臂以多种材料复合而成,透着强大的弹性。弩机上有着精密的望山和括机,旁边还配着特制的、闪烁着寒光的弩箭。更令人惊讶的是配套的上弦工具,似乎可以利用腰力或机械辅助,使得上弦速度远超传统强弩。
震雷炮:几尊黝黑的火炮,炮管短粗,散发着危险而威严的气息。
“此乃工部军器局与格物院根据辽东洪督师处送来样本,仿制改良之新式军械!”一位随行的新政推行官朗声介绍,他显然精通格物。
“此青曜铠,防御惊人,五十步外强弓难以穿透,且重量仅相当于皮甲!此破棘弩,射程可达二百步,破甲能力极强,熟练者每分钟可发三至四矢!此震雷炮,发射特制弹丸,声若雷霆,威力集中于一点,于防守及破阵有奇效!”
为了让边军信服,京营的兵士当场进行了演示。
一名京营士兵穿上青曜铠,另一名士兵在五十步外以边军最好的弓弩射击。箭矢撞在甲片上,发出“叮”的脆响,竟真的被弹开,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
破棘弩的演示更是震撼,二百步外的包铁木靶被轻易洞穿! 小型震雷炮的轰鸣声则让所有人心头一震,远处作为靶子的土墙被炸开一个大洞!
“天爷啊!这……这真是神兵利器!”
“要是早有这样的家伙,鞑子还敢来?”
“朝廷……朝廷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惊叹声、欢呼声响成一片。王振山等军官更是激动得难以自持,作为老兵,他们太清楚这些装备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那是多少条人命!是多少场胜仗!
演示结束后,立刻由京营带来的教习和新政推行官中的技术吏员,选拔军中精锐和机灵者,开始分批进行装备使用和保养训练。校场上终日回荡着教官的口令声、弩弦的崩响以及将士们兴奋的讨论声。掌握新装备,成为了所有边军最热切的渴望。
人事调整与新风初显:与此同时,李文博根据数日来的观察、王振山等人的举荐以及新政推行官的评估,迅速拿出了人事调整方案。
王振山正式被任命为蓟州卫指挥同知,其他几位在“兵谏”中表现正直勇敢的军官也各有擢升。
一批年轻、有潜力、支持新政的低级军官被提拔到关键岗位。
而那些原先与刘勇等人关系密切、但罪责不深的官吏,则被勒令戴罪立功,在严格监督下负责具体事务,以观后效。
一套基于战功、能力、和对新政认同度的新的晋升体系被清晰传达下去,彻底打破了过去论资排辈、行贿上位的潜规则。军队的风气为之一新,求战、求功、求上进之心空前高涨。
短短十数日,蓟州卫仿佛经历了重生。
军营里,士兵们吃着足额的饭食,穿着新发的衣服,刻苦操练着新式装备,讨论着自家分到的田地明年能打多少粮食。
衙门里,吏员们忙碌地整理着新的户籍田册,计算着钱粮收支,一切都在阳光下运行。
那几头特殊的肉畜依旧每日提供着肉食,无声地警示着所有人。
李文博站在修葺一新的城楼上,望着城外绿意盎然的农田和城内井然有序的景象,心中感慨万千。
仙师以雷霆手段破局,而他们这些人,则需要用耐心、细致和制度,将这破局后的局面巩固下来,使之成为长治久安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