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的夜,被一层粘稠的黑暗和不安笼罩。运河仿佛一条蛰伏的巨蟒,在稀疏的星光下泛着幽暗的微光。白日里的喧嚣已然沉寂,只剩下河水拍打岸边的单调声响,以及更夫遥远而模糊的梆子声,更衬得这夜寂静得令人心头发毛。
“隆昌货栈”地下密室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鳌拜褪去了绸缎便服,换上了一身紧束的夜行衣靠,外罩一层轻便的锁子甲。
庞大的身躯如同即将扑食的暴熊,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力量。他面前,二十余名精心挑选出的白甲兵精锐同样装束整齐,脸上涂了黑灰,只露出一双双在昏黄油灯下闪烁着野兽般凶光的眼睛。
他们默默检查着随身的顺刀、短斧、飞爪以及强弓劲弩,动作熟练而沉默,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液和一种压抑的兴奋感。
鳌拜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
“都听清楚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闷雷在密室中滚动,“外面的火一起,码头必乱!甲队负责放火制造混乱,动静越大越好!乙队,跟着老子,直扑壬字叁号到柒号泊位,那几船是新到的漕粮!动作要快,抢了粮食上沙船就走,一刻不准停留!丙队负责断后,阻拦一切追兵,格杀勿论!”
他顿了顿,豹眼中寒光四射:“此次行动,关乎大汗大计,关乎我大清国运!成了,人人重赏,官升三级!败了……”他冷哼一声,无需多说,那冰冷的杀气已说明一切。
“嗻!”众白甲兵低沉应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
一名心腹上前,最后确认道:“大人,永昌伯府的人已经‘劝’走了码头西侧的巡丁,咱们的人会在水闸那边接应。岸上留守的官兵里,该打点的都打点好了,只要火起,他们会‘恰好’去救火,或者‘看不见’咱们。”
鳌拜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将心中那丝因对未知“妖女”的忌惮强行压下。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鳌拜一生厮杀,何曾惧过?纵然真是妖法,也要碰上一碰!
“时辰到了,出发!”
一声令下,这群来自关外的豺狼,如同暗夜中流淌的毒液,悄无声息地潜出货栈,利用阴影和早已摸清的路线,分成数股,扑向各自的目标。
子时三刻,火起!
码头区东南角的“丙字陈粮仓”区域,猛地爆起一团巨大的火光!紧接着,是第二处,第三处!火油助燃,火势蔓延极快,顷刻间便映红了小半边天空,浓烟滚滚而起,刺鼻的焦糊味随风扩散!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 尖锐的锣声和凄厉的呼喊声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原本沉寂的码头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蚂蚁窝,瞬间炸开了锅!被惊醒的力夫、商户惊慌失措地冲出窝棚,负责值守的官兵(部分是被收买的,部分是真不知情)大呼小叫地开始救火,场面极度混乱。水流声、哭喊声、呵斥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完美的混乱交响。
就在这片混乱的掩护下,鳌拜亲率乙队,如同利刃般直插预定的漕粮泊位!他们行动迅捷如风,配合默契,遇到少数几名试图阻拦的真官兵,根本不给对方发声的机会,刀光一闪,便已是人倒血溅!
“快!搬粮食!”鳌拜低吼着,一脚踹开一艘粮船的舱板。里面是堆得满满当当的麻袋,正是今年新到的漕粮!白甲兵们如同饿狼扑食,两人一组,扛起沉重的粮袋,踩着跳板,飞快地运向不远处早已备好的几艘平底沙船。这些沙船吃水浅,速度快,是预先藏匿在支流河汉里的。
计划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混乱的救火场面完美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沙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装满。鳌拜站在船头,看着一袋袋救命的粮食落入己手,心中那点不安似乎也被这“顺利”冲淡了些许,甚至泛起一丝狞笑。任你妖女神通广大,又能奈我何?等粮食入了海,便是蛟龙入水!
然而,就在最后一艘沙船即将装满,鳌拜准备下令起航的刹那——
异变,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首先是最细微处的变化。那些原本在船底随波轻轻摇曳的水草,仿佛突然被注入了疯狂的生命力,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滋长、变粗、变得坚韧无比!它们不再是柔弱的水草,而像是一条条墨绿色的巨蟒,哗啦一声破水而出,带着淋漓的水花,瞬间缠绕上沙船的舵橹、推进用的长篙,乃至船身本身!
“什么东西?!” “砍断它!快砍断它!”
船上的白甲兵惊愕地看着这违背常理的一幕,反应过来后立刻挥刀猛砍。但那些水草极其坚韧,一刀下去竟只能砍入半分,而且仿佛越砍越多,更多的水草从河底蜂拥而出,死死地纠缠住船只。沙船像是陷入了巨大的水下藤蔓森林,被捆缚得结结实实,任凭船工如何奋力试图撑篙摇橹,竟是纹丝不动!
紧接着,岸边的柳树也疯了!那原本柔顺的枝条此刻如同无数根狂舞的鞭子,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朝着码头上的白甲兵没头没脑地抽打下来!力量大得惊人,抽在人身上便是皮开肉绽,抽在脸上直接就能打瞎眼睛!更有甚者,几条粗壮的枝条如同活了的绳索,直接卷住几名正在搬运粮食的白甲兵,将他们凌空提起,狠狠摔在地上!
“有鬼!有妖怪啊!”终于有白甲兵承受不住这超出理解的恐怖,失声尖叫起来。
这还没完!堆放在码头上的缆绳仿佛也成了精,如同毒蛇般自行游动,缠绕住奔跑中的士兵的脚踝,将他们绊倒在地。甚至地面石缝里的青苔也变得异常湿滑,让人站立不稳,摔得七荤八素。
而那片原本应该越烧越旺,为他们提供完美掩护的“陈粮仓”大火,此刻也发生了诡异的变化。火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强行按压,诡异地矮了下去,火势竟有被控制的趋势。
但产生的浓烟却更加猛烈、更加呛人,如同厚重的黄黑色幕布,不仅笼罩了火场,更向着鳌拜他们所在的区域弥漫过来,呛得人睁不开眼,涕泪横流,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咳咳……妈的!怎么回事?!”鳌拜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他挥舞着长刀,劈开一根抽向面门的柳枝,环顾四周,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刚才还井然有序的抢劫现场,此刻已是一片狼藉!手下精锐的白甲兵们,有的被水草拖入水中挣扎,有的被树枝抽打得抱头鼠窜,有的被缆绳绊倒啃了一嘴泥,更多的是被浓烟呛得失去了方向,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那几艘装满粮食的沙船被水草缠得如同巨大的粽子,彻底瘫痪在河面上。
完美的计划,在短短片刻之间,竟以一种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走向了彻底的混乱和失败!
“妖女!是你!一定是你!”鳌拜目眦欲裂,额头青筋暴起,一股极致的愤怒和那被压抑许久的恐惧混合在一起,让他几乎要疯狂起来。他冲着浓烟弥漫的夜空发出了困兽般的咆哮,“滚出来!与老子堂堂正正一战!使这等妖术,算什么本事!!”
回应他的,只有柳枝更加疯狂的抽打、水草更加用力的缠绕、以及那无孔不入、令人窒息的可恶浓烟。
他带来的是一群沙场悍卒,可以面对任何看得见的敌人,但面对这整个“活”过来的环境的敌意,他们空有一身武艺,却无从下手,只能被动挨打,士气顷刻间崩溃殆尽。
鳌拜站在原地,紧握着刀,如同陷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他终于真切地体会到了,皇太极口中的“非人哉”和“沛然莫御之力”,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根本不是战斗,这是……蝼蚁面对天威时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