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隆昌货栈”地下密室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压抑在人心头的寒意。鳌拜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两名从盛京带来的绝对心腹巴图鲁。他庞大的身躯陷在太师椅中,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包铁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密室里格外清晰。
豹头环眼之中,不再有在人前的暴戾与嚣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忌惮、焦躁,以及被强行压制的屈辱感。
他鳌拜,大清国的巴图鲁,战场之上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像地老鼠一般,潜伏在这敌国腹地的阴暗角落,行此鬼蜮伎俩!
但他不敢大意。出发前,盛京皇宫暖阁内,大汗皇太极那苍白而疲惫,却又深邃如渊的眼神,以及那咳出的鲜血,都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里。
“鳌拜,”大汗的声音沙哑却沉重如山,“此行事关国运,非勇力可决。那个药师……非人哉。其力,已非世间兵甲可敌。
洪承畴得了她的援助,辽东防线已固若金汤,我大军难以南下。若再让其将丰饶邪术推行于全国各地,收拢人心,稳固根基,则我大清危矣!”
鳌拜还记得自己当时的不忿:“大汗!何惧一妖女!臣愿率精骑,直捣黄龙……”
“糊涂!”皇太极猛地打断他,眼中血丝密布,“二十万明军精锐灰飞烟灭,张献忠形神俱灭,便是前车之鉴!承天门外郡王化荆,你当是戏言不成?与其正面抗衡其沛然莫御之力,不若攻其根基,乱其后方!”
皇太极的策略清晰而冷酷:利用北直隶官僚勋贵对新政的抵触、利用天灾造成的流民问题、利用明朝固有的腐败与内斗,千方百计地阻挠、破坏新政的推行。若能引发大规模民变、瘫痪漕运、让王公贵族、勋贵、乡绅和崇祯、妖女反目,便是大功一件。
“你此行,一要窥其虚实,寻其破绽。范文程等推测,其力或惧至阴至秽之物,或可从此着手试探。二要乱其地,毁其政。漕粮、民心、官声,能毁一样是一样!三要……若有可能……”
皇太极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寻机接触那些对妖女和崇祯极度不满的明国权贵,许以重利,或许……能为我大清日后入主中原,埋下种子。”
鳌拜领命了。他深知责任重大,却也憋着一股火。他带来的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白甲兵,擅长小队搏杀、潜伏破坏,但面对一个能挥手间覆灭二十万大军、让人变成荆棘怪物的存在,他感觉浑身的力气都打在了空处。
潜入通州这些时日,他通过永昌伯府这条线,确实摸到了不少情况。
北直隶官场对新政阳奉阴违,勋贵子弟醉生梦死,卫所军备废弛,流民怨气日增……一切都如大汗所料,是块极易搅浑的泥潭。劫掠漕粮的计划也已铺开,成功在望。
但越是顺利,鳌拜心头那股不安就越发强烈。因为他知道她可能来了。
虽然没有任何确凿证据,但他麾下最精锐的哨探回报,南面天空曾有异状青光一闪而逝。
再加上山东那边传来的、关于赵文博等人化作耕牛、李崇善得赐祥瑞的恐怖传闻……鳌拜几乎可以肯定,那个“青衣妖女”,此刻必然已在北直隶,甚至……可能就在通州附近!
这种感觉,就像被一头无形的洪荒巨兽在黑暗中凝视,让他这位沙场悍将寝食难安。他不敢大肆声张,只能严令手下加倍小心,所有行动计划一再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大人,”一名心腹低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永昌伯府那个废物贝子又来了,在外面吵着要见您,怕是又来要钱。”
鳌拜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与暴戾:“让他滚!告诉他,漕粮到手,少不了他的好处!再敢啰嗦,误了大事,老子先拿他祭旗!”他现在没心情应付这种纨绔子弟。
心腹领命而去。鳌拜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烦躁。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简陋的北直隶地图,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通州的位置。
“妖女……你若真在此地,会如何出手?”他喃喃自语,“阻我劫粮?现身杀人?还是……另有诡计?”
他想起收集到的关于此女行事的碎片信息:似乎更倾向于规则内的惩罚与赏赐,而非纯粹的滥杀。山东之事,赵文博通敌叛国,故化牛耕田;李崇善顺应新政,故得赐福延寿。难道她还要讲什么道理不成?
“哼,装神弄鬼!”鳌拜冷哼一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管你用什么妖法,这漕粮,我抢定了!只要粮食出了海,便是你的神通,难道还能瞬间移山倒海,从万里之外追回不成?”
他下定决心,计划不变。甚至,他内心阴暗处还存着一丝疯狂的念头:若能借此机会,逼那妖女出手,或许能亲眼见识其手段,甚至……找到那万分之一可能的克制之法?若真能成,他鳌拜便是大清国挽狂澜于既倒的第一功臣!
“告诉下面的人,”鳌拜转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狠厉,“按原计划行事,夜间动手!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谁要是出了岔子,老子剥了他的皮!”
“嗻!”两名心腹巴图鲁单膝跪地,沉声应命,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
密室内的气氛再次变得肃杀而紧张。鳌拜坐回椅中,闭上眼睛,仿佛在养精蓄锐,但那微微颤抖的眼皮和紧握的双拳,暴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他仿佛能感觉到,一场风暴正在迅速酝酿,而风暴的中心,正是他自己。这一次,他的敌人不再是沙场上的明军将领,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存在。
他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细钢丝,脚下便是万劫不复。但满洲巴图鲁的骄傲和皇太极的重托,让他别无选择,只能咬牙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