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三诏》如同三块巨石,被强行投入大明王朝这潭早已浑浊不堪、死气沉沉的深水之中。朝廷的六百里加急驿马将抄录的旨意分送各省府州县,东厂和锦衣卫的缇骑更是如同索命的无常,紧随其后,携带着冰冷的驾帖和“先斩后奏”之权,监督执行。消息如同野火,迅速在帝国肌体上蔓延开来,所到之处,无不引发剧烈的震荡和撕裂。
江南,苏州府,一处园林幽深的私家别墅。
暖阁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弥漫的焦虑与恐慌。十几位身着绸缎、气质儒雅的士绅名流聚集于此,早已失了平日里的从容风雅。桌上精美的茶点无人动筷,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怒和难以置信。
“荒谬!荒谬绝伦!”一位致仕的御史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茶水溅出,“均田?限赋?还要清丈?这是要掘我士林之根,断我等读书人的活路啊!与那市井贱役、泥腿子平等?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王公息怒,”另一位面色阴沉的多绅接口,他是本地最大的地主之一,“更可怕的是削藩夺爵!今日能夺藩王之产,明日就能夺我等之田!这哪是什么新政?分明是刮地三尺,与民争利!不,是夺民之利!”
“听说……是京城出了妖孽,挟持了圣上……”有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脸上带着恐惧,“能飞天御雷,点人成妖……刘御史在朝堂上稍有异议,就被……就被当廷呵斥,险些步了那被变成荆棘的郡王后尘!”
这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愤怒之余,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们。对抗朝廷法度,他们尚有周旋余地,但对抗这种无法理解的、神魔般的力量,他们能做什么?
“不能坐以待毙!”一个较为年轻的士子咬牙道,“我等可联名上书,痛陈利害!江南乃朝廷财赋重地,若我等齐心,朝廷必不敢……”
“上书?”一位老者苦笑打断,“你没听说吗?东厂的番子已经到应天府了!带着驾帖,盯着知府衙门张贴废除贱籍的告示呢!谁敢拖延,立刻锁拿!这时候上书,岂不是自投罗网?”
“那就……阳奉阴违!”另一人眼中闪过厉色,“清丈?好!就慢慢丈!拖!拖到这事黄了为止!那些泥腿子,给他们田,他们守得住吗?至于废除贱籍……哼,一纸空文而已,离了咱们,那些贱籍还能翻天不成?”
密室内,窃窃私语声持续不断,充满了算计、愤怒和一丝侥幸。但他们都知道,世道,真的开始变了。一股冰冷的寒意,正顺着帝国的毛细血管,蔓延到他们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阶层。
中原,河南开封府外围,一个饱经战火蹂躏的破败村庄。
村口的歪脖子树上,刚刚贴上了一张崭新的官府告示。纸张粗糙,字迹也算不上工整,但围观的村民却越来越多。他们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神麻木。识字的人不多,一位被拉来的老童生正磕磕巴巴地念着: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所有乐户、惰民、丐户、世仆、伴当等一切贱籍,即刻起永行革除,一体化为良民,准其科举、务工、务农、婚嫁,与庶民无异……”
人群起初是死寂,仿佛没听懂。渐渐地,一些站在外围、穿着比普通农户更加破旧、神态更加卑微的人,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他们是村里的乐户,世代操持贱业,见人矮三分,从未想过能有脱籍的一天。
“……清丈天下田亩……凡宗室、勋贵、官绅、豪强,所占田亩超出……额度者……分发无地、少地之佃户、流民,永为其业……”
这一次,人群骚动起来。佃户?流民?这不就是他们吗?分田?永为其业?这可能吗?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冲击着他们早已绝望的心灵。
“真的……真的吗?王老爷家的地……能分给俺?”一个老汉颤声问道,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皇帝老爷……下旨了?俺们……不是贱民了?”一个乐户老妇人喃喃自语,眼泪无声地滑落。 “怕是……骗人的吧?”也有人怀疑,“官老爷们能舍得把地分出来?”
就在这时,村外传来马蹄声。几名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簇拥着一名县衙小吏驰入村中。为首的缇骑冷眼扫过村民,声音冰冷:“告示都看到了?陛下仁德,赐尔等新生!即日起,尔等皆是良民!有敢再以贱籍相称、欺压盘剥者,可报官拿问!至于均田之事,朝廷自有章程,尔等安心等待,不得借机生事!”
说完,不再理会村民的反应,拨转马头,带着县吏又奔向下一个村子。他们只是来传达旨意和威慑的,具体的执行,还要靠地方官府。
锦衣卫走后,村民依旧围在告示前,久久不愿散去。怀疑、惊喜、期盼、恐惧……种种情绪交织。那纸告示,像一颗微弱的火种,投注在了干涸已久的荒原上。虽然前路依旧迷茫,虽然士绅老爷绝不会轻易放手,但一丝前所未有的希望,已经悄然在绝望的心中点燃。
湖广,武昌府,一座被重兵“护卫”着的宏大王府。
昔日车水马龙的王府门前,如今冷清得可怕。高大的朱门紧闭,门外是披甲持锐的官兵,面无表情,如同看守囚牢。门内,则是另一番景象。
华丽的厅堂内,器皿摔碎了一地。楚王朱华奎,一位肥胖的中年王爷,正像一头困兽般咆哮着,脸上充满了愤怒和绝望:“乱命!乱命!这是伪诏!是那妖孽逼陛下的!本王要上奏!要告祭太庙!祖宗家法何在?!皇室尊严何在?!”
他的子孙家眷们则哭成一片,王妃更是几乎晕厥过去。削藩夺爵,圈禁京师!这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一切——土地、财富、权力、自由,从此以后,他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甚至连普通富家翁都不如!
“王爷,息怒啊!”王府长史跪在地上,苦苦劝谏,“京城来的消息千真万确,陛下也是不得已……听闻那妖女真有鬼神莫测之能,抗拒者……立毙当场啊!如今厂卫的人就在城外,王爷,忍一时风平浪静……”
“忍?怎么忍?!”楚王一脚踹翻面前的案几,“那是本王世代基业!是太祖高皇帝赐下的!他朱由检不要祖宗,本王还要!”但他咆哮的声音里,却充满了色厉内荏。他也听说了承天门外的惨状,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不敢真的有什么动作,只能在这深宅大院里无能狂怒。
类似的绝望和愤怒,在每一位得知消息的宗室藩王心中蔓延。他们成为了这场变革中最直接、最惨烈的牺牲品,曾经的天潢贵胄,转眼间就成了笼中之鸟,等待他们的,是未知的、注定不会好过的命运。
北直隶,真定府某县。
冲突,终于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县衙奉命张贴告示,宣布废除贱籍,并开始初步登记无地流民,为后续可能的清丈分田做准备。这一下,如同捅了马蜂窝。
当地几家大户联合起来,鼓动家丁族人数百人,围住了县衙,声称“新政扰民”、“与士绅争利”,要求县令收回成命。县令是个滑头,本就对新政阳奉阴违,此刻更是躲在衙内不出。
奉命前来监督的东厂档头勃然大怒,带着十几名番子就要拿人。冲突瞬间升级。大户家的护院家丁仗着人多,与番子们推搡起来,甚至有人动了棍棒。
“反了!你们要造反吗?!”东厂档头尖声厉喝,“抗旨不尊,形神俱灭!给咱家拿下!”
番子们亮出兵刃,现场顿时一片大乱。混乱中,不知谁先动了刀子,一名番子被打破头,鲜血直流,而一名冲在最前面的家丁也被番子一刀捅翻在地!
见出了人命,闹事的人群顿时慌了神,发一声喊,四散奔逃。那东厂档头脸色铁青,命令手下锁拿了几个为首的大户子弟,又逼着县令立刻派衙役弹压地方,并将此事立刻上报。
星星之火,已然点燃。虽然这次冲突规模不大,很快被镇压下去,但它像一个信号,预示着《新政三诏》这条强龙,与盘踞地方百年的士绅地头蛇之间,必将爆发更加激烈和广泛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