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多必有失,露财易招罪,这二人虽在席间摆足了架子,可落在逃兵眼里,终究藏不住破绽。远处盯梢的浪人或许未能看透,那群从前线溃退下来的逃兵,却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为首的逃兵头子,原是北洋的团长。他阴鸷的目光在傅贝子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压低嗓子对同伙道:“瞧见没?那小子腰间的翡翠坠子水头足,指头上的扳指也值钱。最要紧的是他死死护着的那个包袱,看着就沉。付账时,他下意识先摸的不是怀里,是那包袱。”
他啐了口唾沫,眼中闪过狠厉:“干他一票,兄弟们不但回家路费有了,就是置几亩田地也够了。怎么样?”
“听团座的!”几个面黄露菜色的逃兵顿时眼冒凶光,像嗅到血腥味的豺狼。
人力车在昏暗的街道上吱呀前行,车夫为省脚力,专挑近路跑。他哪里知道,身后那几个“兵爷”的脚力,是常年行军练出来的,跟踪他这辆慢悠悠的人力车,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此时的京城夜色,远非后世灯火通明。路灯稀疏,光影昏黄,多数街巷沉在墨一样的黑暗里。行人也稀稀拉拉,正是杀人越货的好时机。
跟到一条僻静无人的胡同口,老炮打了个手势。外号“铁塔”的逃兵猛地加速,几步就超过人力车,他块头最大,力气也大,骤然回身,钵盂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在车夫面门上!
车夫正埋头拉车,本还奇怪,这大晚上的怎么有人跑过来。这下猝不及防,整张脸仿佛撞上了一堵墙。鼻梁断裂的脆响被闷哼淹没,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
他还未看清来人,雨点般的拳头已落在头脸、胸口。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他软软地瘫倒在车把上,不省人事。
车上的傅贝子起初只是疑惑这人越过人力车干嘛?车子却猛的停住,待听到那阵令人牙酸的击打声和车夫的闷哼,顿时魂飞魄散。“救——”一个“命”字还未出口,后脑便遭到重击!
那一下又狠又准,他只觉得整个世界嗡的一声陷入沉寂,眼前一黑,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像一袋面粉般软倒下去。
几条黑影一拥而上。有人劈手夺过那个沉甸甸的包袱,有人粗暴地扯断他衣襟下的翡翠坠子,还有人奋力将他指头上的玉扳指撸了下来。
“得手了!快走!”
动作干净利落,不过眨眼之间。等傅贝子从眩晕中勉强恢复一丝意识,那几个逃兵早已消失在迷宫般的小巷深处,只留下昏迷的车夫、翻倒的人力车,以及被洗劫一空、瘫在车厢里狼狈不堪的他。
街角铺子的门板“吱呀”一声被卸下,一个小厮探出身来,四下张望。他瞥见歪倒在车里的傅贝子,心头一紧。
他蹑手蹑脚地凑近,压低声音唤道:“爷?您醒醒……”见人毫无反应,他壮着胆子伸手轻摇,指尖触到冰凉的绸缎,吓得缩了回来。
“爷!要不要…报官?”他提高了声调,声音在空荡的街巷里显得格外单薄。回应他的只有远处传来的更梆声。
小厮一跺脚,朝着大路狂奔。布鞋底拍在青石板上啪啪作响。他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在一个街口看见七八个巡警。他们挎着警棍,步子拖沓,呵欠连天,制服皱巴巴地挂在身上。
“几位大哥!”小厮扑到近前,胸口剧烈起伏,“前头、前头有人打劫!”
为首的巡警原本耷拉的眼皮猛地抬起,却又迅速恢复了慵懒。他一把拽过身后那个年轻警员:“听见没?快去军营找人!这等大事哪是咱们扛得起的?”语气里透着习以为常的推诿。
他活的太通透了,干这巡警月俸六块银元,连配枪都没有,拼什么命啊?平日抓个小偷都要掂量三分,何况是玩命的匪徒。
“爷,”小厮急的直跺脚,赶紧补充,“长官,抢匪早跑了,就剩被抢的那位爷在车上……”
“嘿!”为首的巡警这才挺直了腰板,顺手正了正歪戴的警帽,“说话还带大喘气的。得,既然匪徒跑了……”他慢条斯理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弟兄们,走着瞧瞧去。”
他朝小厮抬了抬下巴,警棍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你,前头带路。”
巡警们晃到现场,只见那车夫瘫坐在地,捂着脸干嚎:“我R你祖宗,天杀的贼胚!我拉车挣几个血汗钱,你抢你的钱,平白无故的揍我干嘛。”
傅贝子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被嚷得心烦,蹙眉斥道:“别嚷了…本…我还没吭声,你倒先嚎上了。”他贵胄出身,虽狼狈至此,言语间仍带着惯有的矜持。
为首的巡警瞧着有趣,用鞋尖轻轻踢了踢车夫的腿肚子:“哎,别嚎了,是你们遭了劫?可瞧清那匪徒模样了?”
“哎呦喂!”车夫如同见了救星,立刻绘声绘色地比划起来,“那帮家伙,那叫一个快!跟座铁塔似的,又黑又壮!好家伙,沙包大的拳头,一拳下来我眼前金光乱闪,两拳下去皮开肉绽,第三拳哪……”
“赶紧给我打住!”巡警不耐烦地一挥手,嗤笑道,“你小子他娘的是被鲁智深劫了道不成?这辈子也就配拉车了,话都说不利索。”
他转而看向傅贝子,语气稍缓,“这位爷,您可看清了?”
傅贝子无奈地摇头:“实在太快,未曾看清。”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那里原本悬着的玉佩早已不翼而飞。
“得嘞,”巡警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无头公案查无可查。他冲身后跟班歪了歪头,“劳烦二位稍候,做个记录,画个押,便能走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眼珠子却悄悄转了几转。顺着傅贝子的话往下听,他心里已然清楚这案子绝不简单,再瞥向那小厮时,眼神里便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