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少轩果然没有猜错,这位傅贝子确实是范五爷的朋友,两人之间还沾着亲。他的嫂子,正是范五爷的姐姐——傅家明媒正娶的福晋。
辛亥年后,傅家因对未来前途看法不同,很快便分了家。有人北上去奉天谋路,有人南下寻机会,也有人远渡重洋;唯有傅贝子这一支,执意留在京城。
他心中总惦念着:皇上不还在紫禁城里么?说不定哪天,他这个正经勋贵学校出身的人,就能等来步步高升的机遇。
可惜天不遂人愿。几番折腾下来,祖传的府邸被北洋政府收走,家财散尽却一事无成。这一次的刺杀事件,他本只是通风报信之人,不料事情败露。他那好大哥有东瀛至交庇护,安然无恙;而他无依无靠,只得悄悄逃回京城,想托庇于黑龙会。
傅贝子万万没有想到,那天他自以为得计、告辞离去之后,黑龙会非但不打算救他,反而已动了灭口之心。他还满心以为寻着了靠山,美滋滋地迈出了那道门,浑然不知杀机已悄然尾随。
难怪都说遗老遗少无能,傅贝子也不曾细想,黑龙会究竟是何等组织?那本就是由一群浪人纠集而成的势力。
“浪人”实际上源自华夏唐朝。昔日遣唐使归国,仿效大唐推行户籍之制,却也由此催生出一批无籍无业的流民。这些人既无法求学,亦难觅正业,唯有沦落至偷、抢、盗、骗之途——在唐朝,这类人被称为“不良人”。
如今他一个失势的贝子,无权无财,更知晓了东瀛不可告人的机密,竟慌不择路逃离奉天,到了京城径直投往黑龙会求助。这何异于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傅贝子前脚刚离开,小野有朋便转身向阴影中低语:“跟上去,摸清他的底细。”一名浪人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街巷的人流。
傅贝子刚出了门便招来一辆人力车,“走,满记羊肉庄。”抚着肚腹叹道:方才委屈你了,这就带你尝口地道的。”言语间既带着对刚才居酒屋吃食的不满,又带着昔日养尊处优的惯态。
车夫闻言险些失笑,心道:这满记如今是他这等平民打牙祭的去处。但见这位爷衣着华丽气度不凡,只得躬身赔话:“爷离京有些时日了吧?满记早不比当年。如今庆丰司快散了,白切羊排只做午市。这个点只卖羊杂碎汤了……您还去么?”
傅贝子脸上霎时红白交加,攥紧袖口喃喃:“北洋愈发不成体统,连内务府都裁撤…当真世风日下!”说罢挥袖斥道,“去东来顺!”
“好嘞~爷,您坐稳咯,咱走着。”车夫吆喝着拉起车辕,不多时便抵达目的地。傅贝子下车探手入怀,脸色陡然一僵——难怪今日觉着衣衫轻省,原来锦囊中只剩寥寥几枚银元。
“赏了。”他强自敛住神色,抛出一枚大洋,背起双手踱步离去时,仍端着那副天潢贵胄的派头。
可他并未踏入东来顺。只在门前略作踟蹰,便转进隔壁钱庄。立在槛外轻叹一声,终将怀中最后一张银票攥了出来。
“取钱,上茶。”他大剌剌跌坐椅中,银票往案上一拍。
柜头忙不迭迎上,一边招呼伙计沏茶,一边堆笑寒暄:“贝子爷可是稀客!怎劳动您亲自来取银子?”
“终日被些蝇营狗苟之辈盯着,难得清静。”他信口搪塞着,垂眸不再言语。
掌柜验看银票,见是千两数额,亲自躬身迎了过来试探道:“贝子爷,这给您换成零票?要取多少现银,换多大面额?”
“你看着办。”他不耐烦地摆手,这些俗务何曾劳他费心?
片刻后伙计端来朱漆托盘:一摞银元,一卷大洋,并五张银票。掌柜亲自躬身禀报:“给您备了五百、二百、一百面额各一,余下兑成现银。去岁存项按六厘息,八个月利钱折七十九块大洋,请您过目。”
“妥了。银元给我包起来。”他头也不抬,随意将银票收进内袋。待伙计包好银元,拎起沉甸甸的布包快步离去,缎面马褂下摆卷起一阵风。
此处街道繁华,人车熙攘。傅贝子站在钱庄门口扬手招车:“去六国饭店。”
车行不过两条街巷,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个熟悉身影。那不正是范五爷么?只见他蹲在路边石阶上,正闲闲地嗑着瓜子。
“老五!五哥!”傅贝子探出半身子连连招手,“瞧这儿!”
范五闻声抬头,见来人竟是他,慌得把满手瓜子撒了一地。忙不迭拍去掌心的碎屑,又在衣襟后急急抹了两把,这才堆起笑容迎上前:
“哟,三儿!什么时候回京的?”他熟络地搭住车辕,“用饭了没有?”
“还没哪!走,咱哥俩东来顺搓一顿去?好些时日没见,可得好好聊聊。”傅贝子一见挚友,连回家放钱这等要紧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范五闻言喜形于色,“成!走走走,这就走着!”他扬手招来一辆人力车,乐呵呵地跟在傅贝子车后。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东来顺,甫一落座,那阔别已久的亲热劲儿便弥漫开来。傅贝子不等范五开口,便抢先高声点菜,“伙计!挑最好的羊肉先来个三盘!口蘑、粉丝、白菜、糖蒜全上,”生怕旁人不知他做东的派头。
范五也不甘示弱,特意拔高音调,立即扬手补充,“再加两斤最好的黄酒,要十年陈的那款!”
三杯酒下肚,俩人的话匣子算是彻底敞开了!可谁也没掏半句实话,全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大话,生怕落了好友的下风,让人小瞧了去。
酒足饭饱,喊伙计结账的当口,这二位才算真正开了场“好戏”。
“我来我来!”范五“噌”地站起身,手早摸进了怀里。
“五哥您别跟我抢!”傅贝子动作更快,一把按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就往鼓囊囊的包袱里探。
范五怀里揣着等着结货款的银元,腰杆挺得笔直:“怎么着?瞧不起哥哥我?这不是打我脸嘛!今儿这顿,说什么也得我做东!”
可他这话是无心之言,旁边听着的人却各怀心思。尾随而来的浪人暗自记在心里,另一侧那几个逃兵也默默把这话揣进了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