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政府步入第二个四年周期,段帅面临的局势较前任更为艰困——旧疾未除,财政依旧左支右绌;新忧又生,内部团结亦比以往更为脆弱。
当日在灵堂之上,北洋三杰齐聚,三人眼中含泪,慨叹终于能兄弟同堂,满心期盼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重振北洋雄风。
段帅望着棺椁中已瘦脱了形的大帅、披麻戴孝的大公子,还有那份临终前写下自己名字的“遗诏”,每一幕都如针般扎在心上。大帅的知遇之恩、将义女许配的亲情、多年来经济上的倾力相助,这一切他从未忘怀。
那晚回到书房,他将烟蒂重重按灭:“不必多言,拨五十万大洋,所有丧葬费用由我们一力承担,绝不能让人寒心。另外,按他生前所愿,将其安葬于“袁林”,大帅的体面还是要的。”
“段帅……您并非不知如今国库境况,各处都在等钱用,您看看这刚呈上的文件。”徐次长急切劝谏,“要知道兵工厂一旦建成,往后枪炮弹药便能自给自足!老帅家底厚实,本也不差这笔银子……”
“又峥,你如今已是副秘书长,怎可越级干预这些事?”他眉头微蹙,“各地兵工厂的办事效率,你心里没数?这事还早。钱,总有周转之法。”说罢他一挥手,不容置疑地示意对方照办。
徐副秘书长只得转身离开,回到府邸他思绪翻滚:当初那是权宜之计,本是为了暂缓财政压力的推托之言,岂料宋少轩竟有如此手段,不仅将兵工厂迅速办成,连股权文书都已理得清清楚楚。
这纸批文,如今成了横在他面前的一道难题:批,便是亲手为这位颇有身价、声望日隆的“红顶商人”披上合法的官服,赋予他触及军务的权柄;不批,则新政府甫一建立就言而无信,往后还有谁肯为政府效力?
徐副秘书长的指节频频叩着桌面。他岂会不知兵工厂关乎政权命脉?官商合办已是权宜,若连军中命脉都交予宋少轩这等人物,他日此人若生异心,便是自己亲手养出的心腹大患。此人有钱、有声望,如今再掌兵工,便是如虎添翼。
可此刻的国库,实在拿不出足以与之抗衡的银元。他陷入两难,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
思绪几番翻涌,他的目光最终落向书房内侧一扇不起眼的暗门。他闭目长叹,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名声事小,军国事大。段帅……又峥此举,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不再犹豫,起身开启密室,将其中珍藏搬出大半。满满的金银财宝,都是这些天送来的,此刻却不得不充作国用。他唤来亲信卫队,声音已恢复一贯的冷峻:“装箱,上车。随我去会一会宋主任。”
说来也是讽刺。段帅上台以来,各方明里暗里送来的“心意”从未断过。段帅向来以清廉自持,多数礼品都原封退回,但总有些,会通过种种门路,暂时堆积在官邸。
他这个副秘书长本该把这一车物件原路退回。这是段帅在官场中不愿接受的人情往来,也是他在京中不愿沾染的泥泞,此刻,却要被他拿去填充公事的窟窿。
车辆微微颠簸,徐副秘书长正自嘲地摇着头,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整个人却如触电般陡然绷直。
“慢点开!”他厉声喝道。
车速应声放缓。他死死盯住不远处正握手的两人,视线如刀。绝不会错,那正是他此刻最为忧心的宋少轩,以及那个惯会见风使舵的闫百川!
徐又峥的眉头骤然锁紧,一股被愚弄的寒意混同着果不其然的验证感,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低语:
“好啊…果然一个两个都是狐狸。你们俩,什么时候也搅和到一块儿去了……看来我的担心,没有半分多余!”
这偶然的一瞥,仿佛瞬间验证了他的猜测,此前隐于迷雾的担心有了实证。所有的猜疑与不安,此刻都找到了落点。
宋少轩联合东瀛人合办兵工厂,闫百川本就是士官学校出身。两人能凑到一处,难怪如此!好啊,一个是急于扩军却囊中羞涩、武器匮乏的督军,一个是手握重金且即将掌控兵工厂的红顶商人。若这背后还藏着东瀛的势力,那所有疑点便都豁然开朗了!这分明是一步深埋的暗棋,迟早会被他们摆上台面。既然如此,你们的图谋,绝不能得逞!
念及于此,他猛地转回头,对司机厉声喝道:“加速!立刻去宋主任官邸!快!”他绝不能给对方从容应对的机会,必须雷霆手段,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车辆疾驰至宋府门前,徐副秘书长等车停稳立刻推门下车,一把推开前来迎客的仆人,步履如雷地闯了进去,眉宇间满是压不住的戾气。
一队荷枪实弹的军人鱼贯而入,靴声踏得青砖地面咚咚作响,府里的下人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往后罩房跑去通报。“夫人!不好了!好多挎枪的军爷闯进来了,您快想想办法!”下人声音发颤,额上满是冷汗。
此时的梦玲正和钱礼莀凑在一处,指尖捏着铅笔在画报上勾勒新款衣饰的轮廓,嘴角还带着几分闲适的笑意。
听闻这话,她手中的铅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什么?”她声音发颤,眼神慌乱地四下张望,“先生……先生不在府中吗?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好出去应付这些?”话音未落,鼻尖已是一酸,急得在屋里团团转,裙摆扫过桌椅,带得茶杯微微晃动,全然没了往日的从容。
正当她手足无措、心乱如麻之际,管家匆匆赶来,神色稍缓却仍带着几分惶急:“夫人,军爷们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和一笔钱,说……说是给军工厂的开办费。”
梦玲闻言,紧绷的身子陡然一松,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她扶着桌沿定了定神,眼底的慌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捉摸的疑虑。这帮军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