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尾沟藏在十万大山皱褶里,出沟只有一条贴着悬崖的羊肠小道。
沟里土地贫瘠,种啥啥不长,唯独后山那片老林子里的木头,硬得像铁,沉得像石,烧起火来却噼啪作响,焰心透着一股子奇异的青蓝色,耐烧又暖和,是远近闻名的“阴魂木”。
沟里人都靠砍伐阴魂木,劈成柴火,挑出山去换米粮过活。
但砍这木头,规矩大过天。
首先,只砍被雷劈过、自然枯死的“天收木”;
其次,绝不在月圆之夜、子时前后进山;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砍回来的木头,必须先在村口那座废弃的土地庙柴房里,堆足七七四十九天,让它吸足了地气和人气里的“阳气”,才能劈开使用,否则,柴火里会带“阴债”,烧起来不但不暖,反招邪祟。
守着这规矩,牛尾沟的人日子虽苦,倒也平安。
村西头的鳏夫孙老倔,和儿子栓子相依为命。
栓子十六了,正是能吃穷老子的年纪。
这年冬天来得早,雪下得封了山,换来的粮食眼瞅着见底。
孙老倔看着空荡荡的米缸,又看看窗外没膝的大雪,愁得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
“爹,后山那棵最大的雷击木,斜倒在崖边,我看了,够咱们烧一冬,还能换不少粮食。”
栓子搓着手,眼里闪着光,
“就是……还在林子里,没经过庙里柴房。”
孙老倔的手一抖,烟锅差点烫着嘴唇。
“放屁!那是‘生木’!没吸够阳气就砍回来,你想害死全家?”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栓子年轻气盛,
“那木头离村近,雪这么大,谁会知道?再说,柴房堆四十九天,不就是去去阴气嘛,咱们捡回来在自家院里多放些日子,不一样?”
孙老倔心里挣扎。
他知道儿子说的在理,那棵大树他早就眼馋,只是碍于规矩。
眼下这光景……他看了看儿子单薄的衣衫,又摸了摸自己空瘪的肚子。
“罢了!”他把烟锅往鞋底狠狠一磕,
“趁天黑,咱爷俩去,速去速回!记住,这事儿烂肚子里!”
爷俩顶着风雪,偷偷摸到后山崖边。
那棵巨大的阴魂木果然斜靠着崖壁,通体焦黑,枝叶早已掉光,在雪光映照下,像一具僵卧的巨兽骸骨。
孙老倔摸了摸树干,入手冰凉刺骨,带着一种不祥的滑腻感。
“赶紧的!”他压下心头不安,和栓子挥起斧子。
斧刃砍在焦木上,发出“梆、梆”的闷响,不像砍木头,倒像砍在冻实的肉上。
每砍一下,那木头似乎都微微震颤一下,斧子拔出来,带出的不是木屑,而是一种黑乎乎的、带着腥气的粘稠汁液。
栓子心里发毛:“爹,这木头……咋像在流血?”
“别瞎说!是树浆冻住了!”
孙老倔呵斥,手上却加快了速度。
他总觉得林子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好不容易砍倒,截成几段,爷俩连拖带扛,趁着夜色弄回了家,藏在后院堆放杂物的破棚子里,用破草席严严实实盖住。
接下来的日子,孙老倔提心吊胆。
好在无人察觉。
那几段木头就静静躺在棚子里,也没什么异样。
只是家里养的看门狗,从那以后就不肯靠近后院,夜里对着棚子方向龇牙低吼。
棚子附近,苍蝇蚊子绝迹,连老鼠都不见一只。
过了大约半个月,眼看平安无事,孙老倔和栓子都松了口气,盘算着再过些日子就把木头劈了。
这天夜里,孙老倔起来解手。
月光清冷,照着院子一片惨白。
他迷迷糊糊走到后院,忽然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声响。
“嚓……嚓……”
像是有人在轻轻刮挠木板。
声音来自堆放木头的破棚子。
孙老倔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他屏住呼吸,悄悄挪到棚子边,侧耳细听。
“嚓……嚓……”
声音很有节奏,缓慢而持续。
伴随着一种极低的、仿佛漏风般的“咝咝”声。
是老鼠?不对,老鼠没这么大动静。
他颤抖着手,轻轻掀开棚子门口挂着的破草帘一角,借着月光往里看去。
棚子里堆着杂物,那几段用草席盖着的焦黑木头,静静躺在角落。
声音……好像就是从草席下面传出来的。
孙老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想起关于阴魂木的传说,想起砍伐时那诡异的触感和汁液。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他不敢再看,轻轻放下草帘,蹑手蹑脚退回屋里,一夜无眠。
第二天,他把夜里听到的动静跟栓子说了。
栓子年轻胆壮,不以为然:“爹,你就是自己吓自己!准是风吹的,或者木头干裂。”
可孙老倔心里那点不安,却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又过了几天,怪事开始多了起来。
先是家里烧饭的灶火,总是点不着,好不容易点着了,火苗也蔫蔫的,透着不吉利的青白色,烧出来的饭总夹生,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苦味。
接着,孙老倔总觉得自己肩膀沉甸甸的,像是背着什么东西,回头却又什么都没有。
夜里睡觉,总觉得床边站着个人,冷飕飕的,可点灯一看,空荡荡。
栓子也开始不对劲。
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发直,有时对着空气喃喃自语,说的都是些听不清的胡话。
饭量锐减,人迅速消瘦下去。
最邪门的是,孙老倔发现,那破棚子附近的雪,融化得特别慢,而且融化的雪水颜色发黑,在地上留下一圈圈不规则的污迹,像是……什么东西爬过的痕迹。
这天傍晚,孙老倔去棚子里取柴火。
掀开草席,想顺便看看那几段“生木”。草席刚揭开一角,他猛地愣住了。
那段最粗的焦黑木头表面,原本斧砍的断口处,不知何时,竟然生出了一层薄薄的、暗绿色的苔藓样的东西!
那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蠕动,仿佛有生命一般。
而在木头侧面,赫然出现了几道新鲜的、深深的抓痕!
绝对不是斧子砍的,更像是……某种野兽,或者人,用指甲狠狠挠出来的!
孙老倔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逃出棚子。
他再也不敢耽搁,决定无论如何,明天一早,就把这几段邪门的木头搬去土地庙柴房,哪怕堆不够日子,让庙里的“地气”镇一镇也好。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当天夜里,栓子突然发起高烧,胡话连篇。
不是寻常的呓语,而是用一种孙老倔从未听过的、极其苍老怨毒的腔调,反复念叨着:
“冷……好冷……”
“柴房……空……”
“借个身……暖暖……”
孙老倔又怕又急,想去找郎中,可大雪封山,深更半夜哪里去寻?
他只能拧了冷毛巾给儿子敷额,灌些热水。
到了后半夜,栓子的烧奇迹般退了,人也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孙老倔松了口气,以为熬过去了,自己也支撑不住,趴在炕边打盹。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睁眼一看,栓子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正背对着他,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头发。
动作缓慢,僵硬。
“栓子?”孙老倔轻声唤道。
栓子没有回头,梳头的动作也没停。
“栓子,你好点没?”
孙老倔起身,想走过去看看。
就在这时,栓子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孙老倔的血液瞬间冻结!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落在栓子脸上。
那还是他儿子的脸,可那脸上的表情,却完全陌生!
是一种混合了麻木、怨毒和一丝诡异满足的神情。
尤其是那双眼睛,瞳孔缩得像针尖,眼白却布满了细密的血丝,直勾勾地盯着孙老隽,嘴角咧开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弧度。
然后,“栓子”开口了,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两块粗糙的木头在摩擦,完全不是少年人的嗓音:
“柴……房……空太久了……”
“你们……送来的‘柴’……很好……”
“这身子……暖和多了……”
孙老倔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撞翻了凳子。
他明白了!根本不是木头有问题!是那土地庙的柴房!
那柴房根本不是“吸阳气”的地方,那里面,一直就藏着东西!
一个靠着阴魂木的“阴气”和偶尔违规送入的“生木”滋养存在的邪祟!
他们送去的“生木”,等于是给那东西送去了“食物”和“通道”!
那东西顺着“生木”上的联系,找上门来了!
现在,它占了栓子的身子!
“滚出去!从我儿子身子里滚出去!”
孙老倔目眦欲裂,抄起门边的顶门杠,就要扑过去。
“栓子”却轻轻一挥手,一股无形的冰冷力量就将孙老倔狠狠掼在墙上,顶门杠脱手飞出。
“嗬嗬……”“栓子”发出令人牙酸的笑声,
“老东西……别急……等我把这身子……捂热乎了……就还你……”
说着,“他”从炕上下来,动作起初还有些僵硬,但很快就变得流畅起来,甚至比原来的栓子更加轻盈。
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咕咚咕咚喝下,然后满足地叹了口气。
“渴……渴了几十年了……”
孙老倔挣扎着爬起来,看着“儿子”用陌生的举止在屋里走动,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阴森古怪的小曲,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几乎将他淹没。
他知道,寻常办法对付不了这东西。
他想起了老一辈人隐约提过,土地庙柴房那“东西”,怕两样——至阳的雷火,和……它自己“栖身”之木的灰烬。
雷火无处寻,但灰烬……
孙老倔看着后院棚子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趁“栓子”(或者说那东西)在屋里好奇翻看的时候,悄悄溜出房门,冲向破棚子。
棚子里,那几段焦黑的“生木”静静躺着。
他发疯似的抱起一段较小的,又找到火镰和引火的干草。
就在他要点火的时候,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想……烧了我的‘床’?”
“栓子”不知何时已站在棚子门口,脸上挂着那诡异的笑容,眼神冰冷。
孙老倔知道没有退路了。
他猛地擦亮火镰,火星溅到干草上,瞬间点燃!
他奋力将燃着的干草扔向怀里的木头!
那焦黑的木头异常易燃,几乎是沾火就着,腾起一股青中带黑的浓烟,散发出刺鼻的腥臭!
“嗷——!”
“栓子”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惨嚎,仿佛那火焰直接烧在了它身上!
它捂着脸,踉跄后退,身上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
“烧!烧了它!”
孙老倔红着眼睛,将燃烧的木头奋力朝“栓子”掷去!
“栓子”惊恐地躲闪,动作不再灵活,仿佛与这具身体的融合还不稳固,受到了“本体”燃烧的干扰。
黑气从它口鼻眼耳中不断涌出,在空中扭曲,隐约显出一个模糊的、穿着破烂古装的干瘦人形,拼命想脱离栓子的身体,却又被某种力量牵扯着。
火焰在雪地上跳动,引燃了棚子里的破草席和杂物。浓烟滚滚。
那黑气凝聚的人影发出更加怨毒的尖啸,猛地朝孙老倔扑来!
但就在它即将触碰到孙老倔的瞬间,栓子本人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露出极度痛苦挣扎的神色,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爹……快……”
是栓子!他自己的意识还在,正在反抗!
孙老倔抓住这瞬息的机会,捡起地上燃烧的木头,不管不顾地冲向那黑气人影!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冰雪,黑气人影触碰到火焰,发出剧烈的“滋滋”声,迅速消融、变淡,发出最后的、不甘的尖啸,终于彻底消散在火光和浓烟之中。
与此同时,栓子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栓子!”孙老倔丢开木头,扑过去抱住儿子。
栓子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但眼睛闭着,眉头紧锁,不再是那种诡异的空洞。
火势蔓延开来,引燃了破棚子,将那几段邪门的“生木”彻底吞没。
青黑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在夜风中发出噼啪的爆响,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恶臭。
村里人被火光和动静惊动,纷纷赶来救火,同时也看到了昏迷的栓子和形容枯槁、如同老了十岁的孙老倔。
大火被扑灭后,破棚子和里面的“生木”化为灰烬。
孙老倔对发生的事情守口如瓶,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失火。
栓子昏迷了两天才醒,对那几天的记忆一片模糊,只隐约记得很冷,有很多黑影,还有父亲最后那决绝的面孔。
经过此事,孙老倔大病一场,身体彻底垮了。
栓子虽然捡回一条命,却变得体弱多病,再也不能干重活。
而那座土地庙的柴房,在孙老倔爷俩偷偷送“生木”事件后,似乎也变得更加破败阴森。
有人路过时,总觉得那虚掩的柴房门后,有黑影一闪而过,或者听到里面传来若有若无的、像是木头轻轻摩擦的“嚓嚓”声。
村里关于阴魂木和柴房的规矩,执行得更加严格,甚至到了严苛的地步。
再无人敢有丝毫侥幸。
只是,每到风雪交加的深夜,牛尾沟的老人们偶尔还会想起孙老倔家那场蹊跷的大火,以及火光中隐约传来的、非人的惨嚎。
他们看着自家灶膛里安然燃烧的、经过“净化”的阴魂木柴火,总觉得那青蓝色的火焰深处,似乎跳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子。
而孙老倔,直到临终前,才拉着已经成家、却依旧病弱的栓子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出最后一句话:“记住……柴房里的……不是仙……是等着借暖的……‘柴’啊……”
栓子似懂非懂,只是看着父亲咽了气,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恐惧与哀伤。
后来,那座土地庙在一次山洪中彻底坍塌,柴房也化为废墟,被淤泥掩埋。
但关于“柴房仙”借身取暖的恐怖传说,却如同那烧不尽的阴魂木灰烬,深埋在牛尾沟每一代人的记忆里,提醒着他们,有些规矩,是用血和火写成的。
而那些看似能带来温暖的“柴”,或许本身,就是冰冷怨念的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