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上回,得知消息后,文聘僵立在原地,仿佛一尊骤然失去魂魄的青铜雕像。帐外呼啸的风声、远处军营隐约传来的马嘶人语,乃至面前炭火盆中噼啪作响的燃烧声,都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拉远,变得模糊不清,最终沉寂下去,只余下他自己胸膛里那颗心脏,沉重而狂乱地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咚”的闷响,那声音震得他耳膜发疼,仿佛是整个世界的丧钟,正为他,为他麾下的数万荆州儿郎,一下下敲响。
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墨汁,从他方才听闻噩耗时那瞬间裂开的心窍缝隙中,不可遏制地汹涌注入,迅速弥漫、渗透,浸染了他思维的每一个角落。起初只是一丝寒意,旋即化作滔天巨浪,将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筹谋、所有的希望,都彻底淹没、冻结。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视线,目光落在自己那双骨节分明、因常年握持兵刃而布满厚茧和细微伤疤的大手上。这双手,曾开过强弓,舞过长戟,在千军万马中斩将夺旗,稳定过摇摇欲坠的阵线。
可此刻,它们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指尖冰凉,连一丝力气都凝聚不起来。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寒意,正顺着四肢百骸的经脉,逆向回流,直冲头顶,让他一阵阵眩晕。
“完了……”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
他艰难地挪动脚步,靴底摩擦着粗糙的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军帐中显得格外刺耳。他走向那张占据了大帐中央位置的巨大帅案,案上铺开的荆州与中原交界区域的军事地图,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指引胜利的航图,而是一张缓缓收拢、将他与数万大军紧紧缠绕、拖向无尽深渊的死亡罗网。
他的手指,带着残留的颤抖,无意识地在地图上划过。指尖先是落在“樊城”那两个刺目的字眼上。这座坚城,像一颗顽固的钉子,死死地钉在北上中原的要冲之上,也钉在他文聘的心头,已经太久太久了。
围城数月,耗尽了锐气,消磨了粮草,更在每一个荆州士卒的心头,蒙上了一层久攻不克的阴霾。程普、韩当,江东孙氏的老臣宿将,用兵老辣,守城稳健,任凭他文聘想尽办法,也难以撼动樊城分毫。当初围城时所怀揣的“围点打援”或“强攻破城”的设想,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对峙中化为泡影。
强攻?若有半分可能,他文聘何至于在此地与敌人虚耗光阴?那坚不可摧的城墙,那严阵以待的守军,早已用事实告诉了他,此路不通。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几乎要将地图上代表樊城的那一点戳破。随即,手指僵硬地向北移动,掠过广阔的豫州疆域,那里如今早已被标注上代表敌方势力的浓重墨色。最终,指尖停在了代表麹义、孙策所率敌军进攻方向的、那几支触目惊心的红色箭头上。箭头锐利,势头凶猛,正以无可阻挡的姿态,直插他所在的方位。
“麹义……孙策……” 文聘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的神经。麹义,那个在北方以悍勇和诡谲闻名的将领,刚刚以一场辉煌的歼灭战,将拥兵十万的纪灵打得近乎全军覆没,其兵锋之盛,士气之锐,可想而知。
孙策,那个素有“小霸王”之称的年轻小将,勇冠三军,其先锋铁骑,据说已不足三百里。这是怎样的一股力量?是刚刚经历了血与火洗礼的胜利之师,是携大胜之威、如燎原烈火般席卷而来的虎狼之师!
而他自己呢?
文聘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茫然地扫过空旷的大帐。帐内陈设简单,除了帅案、兵器架、以及那个兀自燃烧着、却再也无法给他带来丝毫暖意的炭火盆,便再无长物。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紧紧包裹。
荆州……除了我文聘,还有谁能独当一面?蔡瑁、张允之辈,长于水战,善于内斗,若要他们率军在这江北陆地之上,正面抵挡麹义、孙策的兵锋,无异于以卵击石。黄祖?远在江夏,且与主公……唉。盘算一圈,文聘绝望地发现,荆州偌大的基业,此刻能倚仗的,竟然真的只有他自己,以及麾下这数万儿郎。
是的,他手下的荆州兵,是精锐。他对此有足够的自信。这些儿郎们,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士气在围城之初也曾高昂无比。他们的战斗力,绝非纪灵麾下那些乌合之众可比。可是……可是如今形势已然剧变!
敌军数量与己方相当,甚至可能更多;敌军将领是当世顶尖的麹义、孙策,谋士如云;而己方,顿兵坚城之下数月,锐气早已耗尽,士卒疲惫。更要命的是,纪灵全军覆没、袁术势力崩溃的消息,如同瘟疫,是绝对封锁不住的!一旦这消息在军营中传开……
文聘几乎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幅场景。恐慌会像野火一样蔓延,士气会在瞬间崩溃!到时候,莫说迎战强敌,恐怕维持军纪不散,都将是天大的难题!
一股冰冷的汗意,倏地浸透了他内里的衣衫,粘腻地贴在后背上,带来一阵更深的寒意。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披着的铠甲,但那冰冷的铁片,只能传递来更多的寒冷。
撤退?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自己狠狠地掐灭了。主公刘表并未下达撤军的命令。他文聘深受刘表信任和重托,委以方面之任,岂能不战而退,擅自撤兵?那将置荆州于何地?置主公的威信于何地?
更何况,在敌军兵锋已近在咫尺的情况下,仓促撤退,无异于将后背暴露给虎狼之敌,一旦被敌军铁骑衔尾追击,数万大军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演变成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撤退,是取死之道,是葬送全军之道!此路,绝不可行!
那么,继续围攻樊城?
文聘的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点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自嘲与无奈。继续围攻?用什么围攻?用士卒们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用日渐消耗、即将见底的粮草?还是用这早已被现实证明是徒劳的意志?
樊城依旧坚固,程普、韩当依旧沉稳。继续围下去,除了空耗时间和兵力,坐等背后的麹义、孙策大军合围上来,将自己彻底包了饺子之外,还能有什么结果?这简直是坐以待毙,是慢性自杀!此路,同样是死路一条!
先打援军?集中兵力,趁麹义、孙策远来疲惫,立足未稳,先击溃其中一路?
这个看似大胆甚至有些诱人的想法,刚在脑海中闪过一瞬,就被文聘用更强烈的绝望感强行压制了下去。“打住!快打住!” 他在内心对自己发出严厉的呵斥,仿佛生怕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会滋生蔓延,带来更可怕的后果。“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先打哪一路?打麹义?那是刚刚歼灭了十万大军的胜利之师,士气正盛,主将麹义用兵如神,诡计多端,自己以久疲之师迎战,胜算几何?打孙策?那位“小霸王”的勇猛,天下皆知,其先锋骑兵来去如风,锐不可当,一旦接战,必然是惨烈无比的消耗战。
而无论先打哪一路,樊城内的程普、韩当都不是木头人,他们会眼睁睁看着吗?必然会趁势出城夹击!到那时,腹背受敌,首尾难顾,数万荆州军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已不是冒险,而是彻头彻尾的自杀行为!此路,非但不是生路,反而是通往地狱最快、最直接的一条捷径!
撤退,不行。
继续围攻,无用。
先打援军,不可取。
三条路,三条看似不同的方向,在文聘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又一条条地被他自己用冷酷到极点的理性分析,彻底堵死。每否决一条路,他心头的寒意便加深一层,那绝望的阴影便浓重一分。三条路,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终点——死亡,全军覆没。
他仿佛看到,北方的钢铁洪流与樊城守军里应外合,将他麾下的数万儿郎分割、包围、碾碎;他仿佛听到,震天的喊杀声、绝望的哀嚎声、兵刃碰撞的刺耳声响交织成一片;他仿佛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战场上空。
“嗬……”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抽气声,从文聘的喉咙深处溢出。他原本挺得笔直的腰背,在这一刻,似乎再也无法承受那无形的、千钧重压,微微佝偻了下去。他缓缓抬起一只手,用力按揉着剧烈跳动的太阳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的脸上,那原本因军旅生涯而显得黝黑刚毅的面庞,此刻血色尽褪,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憔悴。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一般,清晰地盘踞在他的额角和眼角,每一道纹路里,似乎都填满了疲惫、焦虑和那无法排解的绝望。
他缓缓坐回到那张冰冷的帅椅上,椅子的坚硬触感透过铠甲传来,更添寒意。他低下头,目光空洞地凝视着地面,仿佛要透过那粗糙的地面,看穿命运的叵测与无情。炭火盆里的火焰依旧在跳跃,明灭不定的火光映照在他失神的瞳孔中,却点不亮丝毫生机,反而像是一簇簇在寒风中摇曳、即将熄灭的鬼火。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如同困兽最后的喘息。
条条道路,皆是死路!
前无进路,后无退路,左右皆是悬崖绝壁。他文聘,和他忠心耿耿的数万荆州将士,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一个看不到任何生机、任何希望的绝境。那绝望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浓雾,彻底笼罩了他,吞噬了他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凝固了。
帐内的死寂被文聘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打破。这叹息声仿佛携带着千钧重负,从肺腑最深处艰难地挤出,吹散了眼前凝滞的寒意,也惊动了帐帘缝隙间透入的一缕微光。他缓缓抬起头,原本因绝望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目光,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凝聚、变得锐利起来。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后,专注于唯一生路的决绝之光。
他几步跨回到巨大的帅案前,身躯不再有丝毫颤抖,宽厚的手掌“啪”地一声,稳稳地按在了地图上代表樊城和北方敌军来袭方向的位置。指尖传来的羊皮纸粗糙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奇迹般地安定下来。
“不能再犹豫了……” 文聘在心中对自己低语,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刻印。“纪灵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便是前车之鉴。我文仲业岂能重蹈覆辙,将这数万荆州子弟的性命,葬送在这必死之局中?”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急速逡巡,掠过樊城坚固的符号,掠过代表麹义、孙策兵锋的红色箭头,最终落在了蜿蜒曲折的汉水以及其南方那片熟悉的水网地带。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思维。
陆战不可为,唯有依仗水战!
这个认知无比强烈地冲击着他。论步骑野战,麹义麾下的北地精锐和孙策的江东虎贲,皆是百战之师,士气如虹,绝非他这支顿兵坚城之下、久疲之师可以正面抗衡。纪灵在谯郡城外的覆灭,就是最血淋淋的证明。那震天的战鼓、溃散的洪流,仿佛透过地图,在他耳边隐约回响。他文聘还想活着,还想带着这些信任他的儿郎们回到荆州!
但若论水战……文聘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自信。荆州水军,冠绝天下!战舰如梭,艨艟斗舰,纵横大江,无人能敌。这是他,也是整个荆州最大的倚仗。
他的手指顺着汉水的流向向南滑动,脑海中已然浮现出一幅新的图景:只要大军能及时后撤,脱离这片利于敌军骑兵驰骋的平坦地带,进入河湖港汊交织的荆州腹地,那么,攻守之势将瞬间逆转!
届时,他的水军可以依托汉水天险,构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麹义的北方步骑再是骁勇,面对浩荡江水、如雨箭矢和横冲直撞的战船,也只能望洋兴叹。那孙策虽出身江东,熟知水性,但其先锋兵力有限,绝无可能在荆州水军的主场占到便宜。
“撤!” 这个字终于在他心中落定,不再是绝望的逃窜,而是充满了战术智慧的“战略转移”。目标明确:保存主力,撤回水军优势区域。
他猛地直起身,脸上的疲惫与绝望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刚毅所取代。他转身,面向帐外,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了厚重的帐幕:
“击鼓!升帐!”
咚咚咚——!
低沉而急促的聚将鼓声骤然在军营中炸响,打破了黎明前的沉寂。这鼓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立刻在军营中激荡起层层涟漪。各营将领无论是否当值,闻听此鼓,皆是一惊,随即迅速披甲持刃,从四面八方朝着中军大帐狂奔而来。所有人都从这不同寻常的鼓点中,嗅到了一丝重大变故的气息。
文聘站在大帐中央,炭火盆的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目光如炬,扫视着鱼贯而入、脸上带着惊疑与肃穆的将领们。他没有立刻解释,而是先走到兵器架旁,取下了自己的佩剑,郑重地悬挂在腰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传递出一种坚定的信号——主帅已下定决心,并有能力掌控局面。
待众将到齐,分立两侧,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文聘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将决定数万人的生死。
“诸位,”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刚接紧急军情。北方局势有变,纪灵兵败谯郡,友军已失。”
帐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开始蔓延,许多将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文聘抬手,虚压一下,强大的气场暂时压制住了骚动。“慌什么!” 他低喝一声,目光锐利如鹰,“敌军虽胜,但其锋正盛,不可直撄!我军顿兵城下已久,锐气已堕,若强行接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走到地图前,用手指点明当前态势:“樊城坚固,程普、韩当非易与之辈。北有麹义、孙策虎狼之师迫近。我军已陷入腹背受敌之绝境!”
他的话让所有将领的心都沉到了谷底,这正是他们最恐惧的局面。
然而,文聘话锋一转,手指向南划去:“但,天不亡我荆州!我军最大的优势何在?在水师!只要我等能及时撤至汉水之南,依托水军,便能扼守险要,令北军铁骑无用武之地!麹义虽勇,不习水战,必不敢贸然深追。届时,战局主动权将重回我手!”
文聘的目光在地图上汉水以南的区域死死定格,仿佛要将那蜿蜒的线条和交错的水网刻进脑海里。一股决绝的力量驱散了片刻前的绝望,让他原本微驼的脊背重新挺得笔直如枪。他深吸一口气,帐内冰冷的空气混合着炭火味灌入肺腑,刺激得他头脑异常清醒。
“呼……”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厉芒。“所以我们必须撤,而且要撤得漂亮,把这数万儿郎,安全带回去!”
这番坦诚又充满决心的讲话,像一盏灯,照亮了众将心中的迷雾。他们看到了主帅的清晰思路和担当,恐慌逐渐被一种同舟共济的决心所取代。众人齐齐抱拳,低吼道:“谨遵将军将令!”
他猛地转身,铠甲叶片摩擦发出铿锵之声。“文岱!”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唤来自己的亲兵队长,一位面容冷峻、眼神锐利的年轻将领。
文岱应声而入,抱拳肃立:“将军!”
文聘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命令道:“你亲自带队,率亲兵营,即刻起给我把各营盯死了!传我严令:今日北面来的军情,乃最高机密!有敢私下议论、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右手并掌如刀,狠狠向下一挥,“无论兵将,无需禀报,立斩帐前!首级悬于营门,以儆效尤!”
“遵命!” 文岱毫无迟疑,脸上掠过一丝杀气,转身便点齐兵马,如虎狼般冲出大帐。很快,一队队顶盔贯甲、手持明晃晃兵刃的亲兵便奔赴军营各处要害位置,凌厉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角落,肃杀的气氛瞬间笼罩了整个大营。
原本因聚将鼓而有些窃窃私语的士卒们,在这无声的威慑下,纷纷噤若寒蝉,虽心中忐忑,却也不敢再交头接耳。这道铁血命令,如同一块寒冰,暂时镇住了可能沸腾的恐慌。
统一了高层思想,文聘立刻行动起来。他下令停止了一切对樊城的攻击行动,但营垒非但不拆,反而命令士卒加立旗帜,尤其是那些代表主力部队和高级将领的旌旗,比平日插得更多、更密。白天,各营照常炊烟袅袅,斥候小队进出频繁,甚至组织了几次小规模的演武操练,喊杀声震天,做足了大军云集、严阵以待的架势。
到了夜晚,营地点燃的篝火比平时多了近一倍,远远望去,繁星落地,灯火通明。他还特意派遣数支轻骑,夜间举着火把,沿着营垒外围反复巡梭,制造出部队频繁调动的假象。
这一切,都被樊城城头的程普、韩当看在眼里。
“文聘这是何意?” 程普手按垛口,眉头紧锁,望着城外连绵灯火,“攻城乏力,却大张旗鼓,增灶立旗……莫非是得知了北面消息,想要固守营垒,阻击麹义、孙策?”
韩当沉吟片刻,谨慎道:“观其态势,不似要撤,反倒像是要迎接恶战。文聘用兵沉稳,或许是想以逸待劳,先挫北军锐气?我等不可不防,若贸然出城,恐中其诡计。”
两位江东老将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谨慎。他们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文聘回到案前,亲自铺开绢帛,提笔蘸墨,向襄阳的刘表书写紧急军报。他字迹凝重,详细禀明了纪灵溃败、豫州失守、麹义孙策大军压境的严峻形势,强调了继续滞留樊城下必然导致全军覆没的危险。
他着重说明,为保全荆州主力,不得已采取“战略转移”,并非畏战,而是为了退守汉水,发挥水军优势,再图后计。最后,他恳请刘表火速下令,命蔡瑁、张允率水军主力北上,至预定的“白河口”接应陆军登船。
写罢,他用火漆仔细封好,唤来两名心腹哨骑,沉声叮嘱:“此信关系数万将士生死,务必日夜兼程,亲手呈于主公!路上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诺!” 两名哨骑将密信贴身藏好,翻身上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大营,向南疾驰而去。望着远去的烟尘,文聘心中稍定。只要水军能及时接应,这盘死棋就活了。
当夜幕再次降临,文聘精心策划的真正撤退开始了。第一批撤离的是伤兵、部分文吏以及最笨重的攻城器械。这些行动在严格的灯火管制下进行,人马衔枚,车轮裹布,趁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沿着预先勘察好的小路向南移动。
文聘本人则坐镇中军大帐,烛光下,他刚毅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只有不时望向地图和倾听帐外动静的眼神,透露着内心的紧张与审慎。他知道,这第一步必须走得悄无声息,绝不能引起任何警觉。整个大营外围,依旧旌旗招展,灯火通明,巡逻队照常游弋,仿佛主力犹在。
帐外,夜风呜咽,吹动着营旗猎猎作响。文聘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那条代表生路的蓝色水道上。撤退的齿轮已经悄然转动,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他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这条险象环生的道路,坚定地走下去。为了这数万信任他的荆州子弟,他必须成功。
就在文聘于北境樊城下呕心沥血、步步为营地筹划着这场事关数万人生死的战略大撤退时,后方,一场针对他的阴谋,正悄然在觥筹交错与私语密谈中酝酿。
通往襄阳的官道上,两匹快马已跑得口吐白沫,马背上的骑士,正是文聘精心挑选的心腹哨骑。他们怀揣着那封沾满前线尘埃与主帅决心的密信,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刻飞入襄阳城。连日奔波,人困马乏,眼看距襄阳只剩最后一段路程,前方却出现了一队看似巡防的荆州兵马,拦住了去路。
为首一名队帅模样的军官,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站住!干什么的?襄阳重地,岂容乱闯!”
哨骑急忙勒马,掏出令牌,气喘吁吁却难掩焦急:“我等是文聘将军麾下信使,有十万火急军情需面呈主公!速速让开!”
那队率闻言,小眼睛滴溜溜一转,脸上堆起假笑:“哦?是文将军的信使?辛苦了辛苦了。只是近日主公身体不适,有令,所有军情文书,需先经蔡瑁将军过目甄别,以免惊扰。二位随我来吧,蔡将军就在前面营中。”
信使虽觉不妥,但对方抬出了蔡瑁的名头,又言之凿凿,且人困马乏,只想尽快交接,便未及深思,跟着这队人马偏离了主道,走入一条岔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根本不是去往蔡瑶军营的路,而是径直被引到了蔡府的一处别院。
别院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熏香袅袅的密室内,荆州水军都督蔡瑁正与副都督张允,以及他的弟弟、掌管部分城防与驿传事务的蔡埙对坐饮酒。气氛看似闲适,却透着一股诡谲。
蔡埙脸上带着一丝得意又略显紧张的神色,从怀中取出了那封刚刚被手下“请”来的密信,双手呈给蔡瑁:“兄长,张都督,果然不出所料,文仲业到底还是撑不住了。”
蔡瑁接过信件,并不急于拆开,他用保养得极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信封,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他年约四旬,面容白皙,下颌微须,眼神中透着世家大族特有的矜持与算计。他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酒,才用银刀裁开火漆,展开绢帛,仔细阅读起来。
张允是个粗豪的武将模样,但能坐到这个位置,也绝非蠢人。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问道:“德珪兄,文聘在信里怎么说?可是求援?”
蔡瑁看完,将信纸轻轻放在案上,冷笑一声:“何止是求援。咱们这位文将军,可是要‘战略转移’了。” 他将“战略转移”四个字咬得特别重,充满了讥讽之意。
“说是豫州纪灵近乎全军覆没,北敌势大,为保全荆州实力,要撤军回汉水,请我等水军北上接应呢。”蔡瑁冷笑道。
“什么?擅自撤军?” 张允眼睛一瞪,随即也露出狞笑,“他文聘好大的胆子!未得主公将令,竟敢弃守前线?这可是死罪!”
蔡埙趁机添油加醋:“兄长,张都督,此乃天赐良机啊!文聘平日自恃功高,不将我等放在眼里。此次他若战死沙场,自是最好,替我们省了麻烦。若是他侥幸逃回……”
他阴恻恻地一笑,接着道:“这畏敌怯战、擅离职守的罪名,可是铁证如山!届时他在主公面前,如辩解?”
密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蔡瑁的目光在跳动的火焰和那封决定文聘命运的信件上来回扫视,心中飞速盘算。文聘是荆州军中少数非他嫡系且能力出众的将领,一直是他掌控全军权力的障碍。此次若能借刀杀人,或将其彻底扳倒,无疑能极大巩固他和张允的地位。
终于,他眼中寒光一闪,做出了决定。他拿起那封绢信,缓缓移到烛火之上。跳动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绢帛的边缘,迅速蔓延,将文聘的字字心血、前方的危急军情,以及数万将士的生路希望,化为一股青烟和一小撮灰烬。
“此事,” 蔡瑁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只是烧掉一张废纸,“你知,我知,允兄知。前线军情不明,驿道受阻,我等并未收到任何文聘的消息。明白吗?”
张允和蔡埙会意,齐齐点头,脸上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阴沉笑容。
与此同时,州牧府中,刘表正与几位文士清谈,品评诗赋。他年事已高,近年来愈发安于享乐,对前线具体军务,多依赖蔡瑁、蒯良等人处理。在他心中,文聘稳重可靠,围攻樊城虽耗时日久,但局势应当仍在掌控之中。
他完全不知道,北方一场惊天巨变已然发生,而他倚重的大将正面临灭顶之灾,他更不知道,那封本应警醒他的求救信,已化成了灰烬。
另一边,文聘的撤退计划在初期执行得堪称完美。大军梯次撤离,营垒虚设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仍有千军万马驻扎。当麹义与孙策率领的联军主力如狂风般卷至樊城下时,面对的正是一座旌旗林立、炊烟袅袅却空无一人的庞大营盘。
麹义勒住嘶鸣的战马,立于樊城外荆州军遗弃的营垒前。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炊烟与一种人去楼空的死寂。营门虚掩,旌旗依旧在风中招展,却不见半个人影。麹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微微眯起,扫过异常整洁的营盘地面——没有激战的痕迹,甚至连匆忙撤离的杂乱都很少见。
“虚张声势。”他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冰冷的穿透力,“文仲业倒是给自己找了块不错的裹尸布。”他抬手指向营中那些林立的旗帜,“旌旗不倒,灶坑未冷,是想让我等疑神疑鬼,不敢轻进么?”
孙策按捺不住旺盛的战意,催马向前:“将军,文聘定然未走远!此时追击,正可杀他个措手不及!”
麹义目光掠过孙策年轻而炽热的脸庞,又看向一旁沉稳如山的赵云和张辽,缓缓点头:“伯符所言极是。困兽犹斗,何况文聘这等名将?其退必有序,若任其安然退回汉水之南,依托水师,则后患无穷。”他声音陡然转厉,“赵云、张辽、孙策听令!”
“末将在!”三将齐声应喏,声震四野。
“命你三人,尽起本部精骑,卸除一切不必要的负重,只带三日干粮箭矢!我要你们像三把尖刀,给我死死咬住文聘的后军!不必求全功,但要最大限度地杀伤其有生力量,摧毁其士气,让他这‘战略转移’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溃败!本帅自领大军随后压上,与你等会猎于汉水之滨!”
“得令!”三人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立刻转身奔向各自的部队。片刻之间,马蹄声如滚雷般响起,烟尘大作,近万精锐骑兵如同脱缰的猛兽,沿着官道及两侧野地,向着南方席卷而去。麹义望着远去的烟尘,脸上露出一丝残酷的满意神色,随即下令步卒大军快速清理营地,随后跟进。
文聘的大军正在按照预定的路线和节奏向南撤退。尽管秩序尚存,但庞大的步兵队伍和辎重车队,行进速度根本无法与轻装疾进的骑兵相比。后卫部队由一员沉稳的老将统领,不断派出斥候向后探查。
“将军,后方尘头大起,马蹄声极重,追兵怕是近了!”斥候气喘吁吁地回报,脸上带着惊惶。
文聘在中军听到消息,心头猛地一紧。他最担忧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他立刻下令:“后军变阵!依托左侧那片矮丘结圆阵防御!中军加速前进,前军保持警戒,随时准备接应!”命令一道道传下去,部队开始紧张地调动。然而,仓促之间,阵型尚未完全展开,天边已经出现了那条迅速扩大的黑线。
孙策一马当先,赤色的披风如同燃烧的火焰,他狂吼一声,声若雷霆:“文聘休走!江东孙伯符在此!”话音未落,已如一道红色闪电,狠狠楔入了正在变阵的荆州军后卫!古锭刀划出凄冷的弧光,当先几名荆州军校尉试图阻拦,竟被连人带兵器劈翻在地!
几乎同时,左翼一阵大乱!赵云白马银枪,如雪浪翻涌,所过之处,枪影点点,荆州兵士如同被收割的麦草般倒下,他专挑阵型衔接薄弱处冲击,每一次突进都引起更大的混乱。右翼,张辽沉默如山,却更加致命,他率领的骑兵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反复冲击圆阵的侧翼,刀光闪烁间,血光迸溅,防御阵线被撕开一道道口子。
文聘在后军看得目眦欲裂,他大吼一声:“稳住!弓弩手放箭!长枪兵向前!” 然而,骑兵的速度太快,冲击太猛,箭雨往往落空,长枪阵尚未完全组成,就被狂暴的骑兵冲散。荆州兵虽然精锐,但久战疲惫,士气本就不高,骤然遭遇如此猛烈的打击,顿时陷入混乱。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
文聘亲自率领亲兵卫队冲杀过去试图稳住阵脚,他手持长刀,势大力沉,接连将几名冲得最前的敌军骑兵斩于马下,血溅了他一身一脸。但个人的勇武在整体溃败的趋势面前,显得如此无力。他看到熟悉的部下一个个倒下,看到士兵们惊恐地四散奔逃,相互践踏,心在滴血。
“撤退!向白河口方向撤退!不要恋战!” 文聘嘶哑着嗓子下令,声音中充满了痛苦和无奈。这场后卫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和溃退。丢弃的旗帜、盔甲、粮车、伤员遍布道路,伤亡极其惨重。联军骑兵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咬着溃退的荆州军,不时冲上来撕咬一口,让文聘的撤退之路,铺满了鲜血和尸体。
历经苦战,损失近三分之一的兵力,文聘终于率领残部抵达了预定的生命线——白河口。这是一处河道相对平缓、适合登船的地点。按照计划,蔡瑁、张允强大的荆州水师应该早已在此列阵等候。
当文聘在亲兵的护卫下,冲上一处较高的河岸,满怀最后期望地向宽阔的江面望去时,他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僵。
夕阳的余晖将江面染成一片凄美的金红色,波涛缓缓起伏,拍打着岸边的礁石。然而,视野所及,空阔的江面上,除了几只被惊起的水鸟,什么都没有!没有预想中帆樯如林、艨艟巨舰相连的壮观景象,没有熟悉的“蔡”、“张”字将旗,甚至连一艘负责警戒联络的走舸都没有!
“不……不可能……” 文聘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猛地揉了揉眼睛,再次极目远眺,希望能找到一点船帆的影子,但结果依然是令人绝望的空旷。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凉!
“蔡瑁!张允!尔等安敢误我!安敢误我数万将士!!” 文聘猛地仰天咆哮,声音凄厉绝望,充满了滔天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的背叛感!他握刀的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而不自知。他猛地回头,望向襄阳方向,眼中先是极度的困惑,随即化为刻骨的怨毒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冰冷绝望!
“将军!水军……水军在哪里?” 副将连滚爬爬地冲过来,脸色煞白如纸,声音带着哭腔问道。他身后的士兵们也看到了空荡荡的江面,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这支刚刚经历苦战、精疲力尽的军队。
“完了!没有船!”
“我们被抛弃了!”
“蔡瑁狗贼误我等啊!”
绝望的哭喊声、咒骂声顿时响成一片,军心彻底崩溃!
文聘双目赤红,血丝遍布,他猛地拔出佩剑,指向对岸,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天欲亡我,唯有死中求生!搜集所有船只、木筏、门板!会水的弟兄带着不会水的,给我强行渡河!能过去一个是一个!违令者,后退者,斩!”
命令下达,却引发了一场更大的混乱。有限的渔船、货船瞬间成了争抢的目标,为了上船,士兵们甚至拔刀相向。更多的人找不到任何漂浮物,只能绝望地脱下盔甲,抱着粗大的树枝、折断的旗杆,甚至徒手跳入深秋冰冷刺骨的江水中,拼命向对岸游去。渡河行动完全失去了组织,江面上人头攒动,挣扎扑腾,惨不忍睹。
就在渡河进行到最混乱、最脆弱的时候,如同死神的丧钟敲响,身后传来了铺天盖地的战鼓声和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麹义亲率的主力大军,如同黑色的潮水,漫山遍野地涌来了!而孙策、赵云、张辽的骑兵,也如同幽灵般从两翼再次出现,完成了最后的包围!
麹义立马于高坡之上,冷漠地俯瞰着江边这幕人间惨剧。他看着如同下饺子般挤在江边和水中、毫无抵抗能力的荆州溃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缓举起了右手。
“放箭。”
冰冷的命令下达。刹那间,密集如飞蝗的箭矢从岸上、从联军临时征用的小船上,向着江中、岸边的荆州军覆盖过去!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射入肉体的闷响、中箭者的凄厉惨叫、落水者的挣扎呼号,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江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染红,尸体不断浮起,顺流而下。
“杀!” 步兵方阵开始推进,如同移动的城墙,无情地碾压着岸上残存的抵抗。骑兵则在浅水区来回奔驰,用长矛和马刀收割着那些在水中挣扎的性命。
文聘目眦欲裂,他挥舞长刀,还想组织起最后的抵抗,但身边亲兵死死拉住他:“将军!大势已去!留得青山在啊!” 他看到身边熟悉的将领一个个倒下,看到士兵们成片地被屠杀,心如刀绞,虎目含泪。
最终,在几名忠心耿耿的亲兵拼死护卫下,他们抢到一艘被箭矢射得如同刺猬般的小船。文聘被强行推上船,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北岸——那里已是尸山血海,赤浪翻涌,他一手带出来的数万荆州精锐,几乎全军覆没于此。
小船在箭雨中艰难地向南岸划去。船上的文聘,浑身浴血,甲胄破损,头发散乱,他不再是那个威严持重的大将,更像一个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败军之将。他望着北岸的惨状,望着滔滔江水,眼中已流不出泪,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种刻骨铭心的冰冷恨意。
当他终于踏上南岸的土地,清点人数,跟随他成功渡河或侥幸游过来的,只剩下以部分熟悉水性的水军士卒为核心的两万余人,且人人带伤,旌旗、盔甲、兵器丢弃殆尽,士气彻底崩溃。
残阳如血,映照着江面上漂浮的无数尸骸和赤红的江水。文聘站在萧瑟的秋风中,身影孤单而凄凉。
白河口畔,杀戮的喧嚣终于被江风的呜咽取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存活者的胸腔。夕阳像一块巨大的、正在冷却的赤红烙铁,缓缓沉向西山,将其最后的光与热,残酷地倾泻在这片尸山血河之上。
江水不再清澈,浑浊的暗红色波涛懒洋洋地拍打着岸边的尸体和破碎的军械,每一次冲刷,都带走些许血色,却带不走那弥漫于空气中的死亡气息。
麹义在一众盔明甲亮、却难掩疲惫与征尘的将领簇拥下,策马缓缓巡行于战场。他的坐骑,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马蹄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姿态各异的尸体和凝固的血洼。
麹义本人面色沉静如水,那双看惯了生死的眼睛里,并无太多胜利后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他鎏金的山文甲在夕阳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甲叶上沾染的斑驳血迹已呈暗褐色,仿佛甲胄本身生出的锈迹。一名亲兵试图替他擦拭面甲上的血点,被他微微摆手制止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战场:堆积如山的尸体(大部分是荆州兵),折断的长矛、卷刃的刀剑、散落的箭矢、倾覆的粮车、燃烧后只剩框架的营帐……偶尔能看到军需官带着辅兵在尸堆中翻检,将尚能使用的兵甲收缴起来,动作麻利而冷漠。
远处,一些被俘的荆州兵垂头丧气地被绳索串在一起,由胜方的士兵押解着,走向临时圈起的俘虏营,他们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更远处,已有民夫被征调而来,开始挖掘巨大的土坑,准备掩埋尸体,以防瘟疫。
“将军,初步清点,斩首万余,俘获数千,缴获兵甲、旌旗、粮秣无算。”一名书记官捧着竹简,恭敬地汇报。
麹义微微颔首,目光投向那依旧泛着不祥红色的江面,半晌,才低沉地对身旁的副将道:“文聘,确是良将。观其营盘布置,撤退序列,虽败不乱……惜乎……”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却仿佛随着江风,飘散在血腥的空气里。战争的胜负,从来不仅仅取决于战场之上。
得胜之师押解着俘虏,携带着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凯旋回到樊城。此时的樊城,城门大开,吊桥放平,城头换上了汉军的旗帜。守将程普、韩当率领城中主要将吏,早已在城外恭候。两位江东老将快步上前,对着端坐马上的麹义,郑重抱拳施礼,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真诚的感激。
“麹将军用兵如神,及时来援,解我樊城之围,拯满城军民于水火,此恩此德,程普(韩当)没齿难忘!” 程普的声音洪亮,带着沙场宿将的直率。
麹义翻身下马,扶起二人,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温和:“二位将军坚守孤城,力抗强敌,辛苦了。若非你们牢牢钉在樊城,吸引文聘主力,我军亦无此破敌之机。此战之功,二位当居首。” 一番话既肯定了对方的功劳,也给了十足的面子,令程普、韩当心中倍感舒坦。
是夜,樊城内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联军士卒卸下征鞍,得以放松。军营空地上,篙火熊熊燃烧,大锅炖煮着刚刚宰杀的猪羊,肉香混合着酒香,弥漫在空气中。士兵们围坐火堆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高声谈论着白日的战斗,吹嘘着自己的勇武,不时爆发出阵阵喧闹的笑声。胜利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庆幸,让整个军营沉浸在一种粗犷而热烈的氛围中。
中军大帐内,更是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帐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帅案上摆满了美酒佳肴,众将按军职高低分坐两旁,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孙策最为活跃,他本就年轻气盛,此战又杀得痛快,此刻更是意气风发。他直接捧起一坛酒,走到麹义案前,朗声道:“将军!末将这辈子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跟着您,这仗打得明白,杀得痛快!我孙伯符服了!这坛酒,我敬您!先干为敬!”
说罢,他竟真的仰头,咕咚咕咚将一坛酒喝了个底朝天,引得满堂喝彩。酒水顺着他的下颌流下,沾湿了衣甲,他却毫不在意,抹了把嘴,哈哈大笑,尽显小霸王的豪迈不羁。
相比之下,赵云和张辽则显得沉稳许多。赵云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带微笑,偶尔与同僚举杯,细品慢饮,举止间透着儒雅。
张辽则与身旁的将领低声交谈,内容多与布防、军务相关,显得冷静而务实。他也向坐在对面、被委以留守重任的于禁举杯示意:“文则兄,留守樊城,独当一面,责任重大,辛苦了。”
于禁面色沉静,举杯回礼,声音平稳:“分内之事,辽兄凯旋回朝,亦需谨慎。” 话语简短,却透露出对朝堂局势的洞悉,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麹义坐于主位,接受着众人的轮番敬酒,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言语得体,既不显得过分矜持,也没有得意忘形。
庆功宴直至子夜时分,众将大多酩酊大醉,方才被亲兵搀扶着各自回营休息。偌大的帅帐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残羹冷炙和摇曳的烛火。
在樊城休整了五日,处理完主要的战后事宜——抚恤伤亡、整编部队、安排防务、安抚地方,麹义终于接到了简宇班师回朝的命令,准备启程。
启程这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除了于禁及其本部兵马留守樊城外,麹义麾下主力大军悉数开拔。队伍从樊城外连绵展开,一眼望不到头。麹义的帅旗在队伍最前方猎猎飘扬,其后是各营的将旗,色彩缤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士兵们经过休整,精神饱满,盔甲擦得锃亮,兵器反射着寒光,迈着整齐的步伐,浩浩荡荡向西进发。车轮碾过土地发出沉闷的隆隆声,无数马蹄敲击地面,如同节奏分明的战鼓。
于禁全身披挂,率领留守的将校在城门外为大军送行。他走到麹义马前,抱拳躬身,声音铿锵:“将军放心!于禁在此,必竭尽全力,固守樊城,勤勉政事,安抚百姓,绝不辜负都督重托!”
麹义端坐于骏马之上,深深看了于禁一眼,目光中既有期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文则之能,沉稳持重,我素知之。丞相命我将樊城与这万千将士交予你,我方能安心回朝。切记,樊城乃荆襄门户,关乎大局。谨守城池,善抚军民,稳扎稳打。若有缓急,烽火为号,快马传书,丞相与我都不会坐视。”
“末将谨记丞相与将军教诲!” 于禁再次躬身,神情肃然。
麹义不再多言,勒转马头,目光扫过身后庞大的军队,猛地挥动手臂:“出发!”
号角长鸣,旌旗挥动,庞大的军队如同苏醒的巨龙,开始缓缓移动。孙策、赵云、张辽等将领各率本部,融入行军的洪流。麹义在亲兵精锐的簇拥下,居于中军。
队伍渐行渐远,回头望去,樊城的城墙在视野中逐渐变小,最终化为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
大军沿着官道迤逦西行,沿途所经州县,地方官员无不早早出迎,供应粮草酒肉,极尽殷勤。但麹义治军极严,明令不得扰民,部队只是短暂停留,补充给养后便继续赶路。金色的秋阳洒在无边无际的行军队伍和如林般飘扬的旗帜上,勾勒出一幅雄壮而威严的画卷。
襄阳城灰暗的轮廓在秋日惨淡的夕阳下,如同巨兽蛰伏的背脊,透着一股冰冷的压迫感。文聘率领的残兵,更像是一群溃散的孤魂,拖着沉重的步伐,蹒跚在通往城外临时营地的土路上。旗帜残破,沾满泥泞与暗褐色的血污,无力地垂在旗杆上。
士兵们大多带伤,盔甲歪斜,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光彩,只有劫后余生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队伍沉默地行进,连伤兵的呻吟都显得有气无力,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死寂。车轮碾过坑洼路面发出的吱嘎声,格外刺耳。
文聘骑在他那匹同样疲惫不堪的战马上,原本挺直的腰背佝偻着,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他脸上的血污和尘土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沟壑,露出底下苍白如纸的肤色。嘴唇干裂,起了一层白皮,下颌新冒出的胡茬杂乱灰白,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岁不止。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涣散,时而闪过白河口那地狱般场景的碎片——翻滚的赤浪、漂浮的尸首、士兵临死前绝望的眼神——每一次闪回都让他的瞳孔剧烈收缩,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一下。他的手紧紧攥着缰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仅存的、能与现实世界连接的依靠。
残军抵达预定营地,一片混乱和低气压随之弥漫开来。副将们嘶哑着嗓子指挥安置,声音中充满了无力感。文聘默然下马,脚步虚浮,地面似乎都在晃动。
他拒绝了亲兵的搀扶,独自走向那顶象征着他败军之将身份的、简陋的中军大帐。帐帘垂落,隔绝了外面乱糟糟的景象,却隔不断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失败和绝望气息。
他刚在帐中站定,甚至来不及卸下沉重的甲胄,帐帘便被轻轻掀开一道缝隙。谋士伊籍敏捷地侧身闪入,随即迅速将帘子掩好。伊籍向来整洁的衣袍此刻也略显凌乱,清癯的脸上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眼中交织着难以掩饰的焦虑、痛惜,还有一丝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担忧。
“仲业!”伊籍抢上前两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灼人的急切,“你……你可算是……回来了!”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文聘浑身的狼狈,最终定格在他那双失神的眼睛上,痛心之色更浓。
这声熟悉的呼唤,像一根针,刺破了文聘强行维持的麻木。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伊籍略显单薄的手臂,力道之大,让伊籍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文聘的手冰冷如铁,还在微微颤抖。
“机伯!机伯……”他连唤两声,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急切与委屈,“你可知……我……我军……白河口……完了,全完了!”话语哽咽,巨大的悲痛和屈辱让他一时语塞,只是死死抓着伊籍的手臂,仿佛一松手,自己就会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伊籍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文聘冰冷的手背,将他引到帐中唯一的矮榻旁坐下。帐内光线昏暗,只有从帘隙透入的些许天光,映照着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仲业,你的情形……籍……籍已风闻。”伊籍的声音低沉而苦涩,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溃兵早已零星逃回,流言蜚语已传遍襄阳……只是,只是如今这城内的局势,对你……唉,已是刀剑加身,万分凶险!”
“凶险?”文聘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死死钉在伊籍脸上,充满了惊疑不定,“机伯,何出此言?我虽败,然非战之罪!敌军势大,十倍于我,更有麹义、孙策这等虎狼之将!我为保全荆州最后一点根基,不得已行那断尾求生之策!我……我事前曾派八百里加急,星夜送信入襄阳,向主公陈明利害,恳请水军接应!信使是亲眼看着我亲手封缄!主公他……他定然知晓前线危局!定是蔡瑁、张允这两个奸贼,阳奉阴违,按兵不动,才致我……”
他的语气急切,带着一种试图抓住最后希望的挣扎。
伊籍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有同情,有无奈,更有一丝不忍。他看着文聘眼中那点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对刘表明察秋毫的期望之火,心中酸楚更甚。
他不能直接说出那最残酷的猜测,只能苦涩地打断:“仲业!你且醒醒!如今在州牧府,在主公面前,蔡德珪、张允等人可不是这般说辞!他们众口一词,参劾你文聘临阵畏敌,怯战先逃!说你未得主公将令,擅自放弃樊城之围,仓皇南窜,以致军心涣散,为敌所乘,终至全军覆没!他们把你那‘战略转移’说成是贪生怕死的遮羞布!这些话,已经像毒汁一样,灌进主公的耳朵里了!主公……主公已然震怒!”
“怯战?先逃?擅自撤军?!”文聘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头顶,整个人猛地从榻上弹起,又因虚脱而踉跄后退,撞在身后的帐篷支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极度的震惊和被污蔑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了他。
“蔡瑁!张允!尔等奸佞!安敢如此血口喷人!!!”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一拳砸在身旁的矮几上,木屑飞溅,“我文聘对主公、对荆州之心,天地可鉴!白河口畔,我将士用命,血流成河,尔等躲在后方,竟敢……竟敢……” 他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连贯。
但这一次,在那滔天的愤怒之下,一丝倔强的理智死死拽住了他滑向彻底绝望的深渊。不,不能就这样认了!主公是明理的!主公一定只是暂时被蒙蔽!只要……只要我能见到主公,当面陈情,将前线实况、我军英勇、敌军凶顽,以及我为何不得不撤退的苦衷,原原本本告知主公!那封求救信就是证据!对,信!主公看到信,就会明白一切!是蔡瑁张允误事,非我之罪!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星火,虽然微弱,却让文聘濒临崩溃的精神勉强稳住。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炸裂胸膛的怒火,眼神中的疯狂渐渐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取代。他推开试图安抚他的伊籍,挣扎着站直身体,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声音却带上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机伯,你的好意,聘心领了。但我不能就此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我要面见主公!我要亲自向主公道明一切!前线将士的血不能白流,我文聘的清白,更不能被小人如此玷污!主公……主公会明白的!他一定会明白的!”
伊籍看着文聘眼中重新燃起的那簇混合着委屈、愤怒和最后期望的火苗,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化作一声更深的、充满忧虑的叹息。他深知刘表晚年多疑,又宠信蔡氏,文聘此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但那点希望,或许是支撑文聘此刻不彻底崩溃的唯一东西了。帐内,昏暗的光线中,文聘挺直了脊梁,仿佛要凭借这最后的信念,去面对那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
州牧府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高大的厅堂,雕梁画栋依旧,却透着一股阴森的冷意。刘表高踞主位,他年事已高,面容带着一丝不健康的浮肿,身着锦袍,看似雍容,但眉宇间积郁的猜忌和此刻难以抑制的怒火,却破坏了那份儒雅。
蔡瑁、张允等荆州重臣分列两侧,或眼观鼻鼻观心,或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整个大厅仿佛一个无形的刑场,等待着受审者的到来。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文聘未及更换朝服,依旧穿着那身破损污秽的征袍,被两名甲士引至厅中。他一进入,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土气息便弥漫开来,与这华美厅堂的熏香格格不入。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沙哑悲怆:“罪将文聘,叩见主公!聘……丧师辱国,罪该万死,请主公治罪!”
这一跪,是武将对主君的礼仪,也带着真心败北的请罪。
刘表冰冷的目光扫过文聘狼狈的身影,鼻翼翕动,冷哼一声:“文仲业,你可知罪?!我委你以重任,授你精兵数万,望你克复樊城,扬我荆州之威!你却损兵折将,大败而回,将我荆州儿郎性命视若草芥!你还有何面目来见我?!”
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威压。
文聘猛地抬头,脸上泪痕未干,急声道:“主公!聘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赎!然聘绝非怯战畏敌之人!实是北军势大,麹义、孙策联军凶猛,纪灵十万大军旦夕覆灭,我军已陷绝境!聘为保全荆州元气,不得已方行那战略撤退!聘……聘曾派八百里加急,星夜送信禀报军情,恳请主公下令,命蔡瑁、张允二位都督率水军北上接应!若得水军之助,倚仗汉水天险,我军断不至于遭此惨败!皆是……皆是蔡、张二位,未奉主公号令,坐视不理,方致我军腹背受敌,几近全军覆没啊主公!”
他将积压的冤屈和愤怒倾泻而出,目光灼灼地望向刘表,期待主公能明察秋毫。
然而,刘表闻言,脸上却是一片愕然,随即转为被愚弄的暴怒!他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指着文聘厉声喝道:“胡说八道!信口雌黄!我何时收到过你的求救书信?!又何时下过令让德珪、张允出兵接应于你?!文聘!你败军辱国已是重罪,如今竟还敢编造此等谎言,诬陷同僚,企图脱罪,你……你罪加一等!”
轰隆!文聘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刘表,嘴唇哆嗦着,几乎发不出声音:“主公……您……您说什么?您……您没收到我的信?这……这怎么可能?!我明明……”
他猛地转向蔡瑁和张允的方向,眼中几乎是要喷出火来:“是你们!定是你们截留了军报!欺瞒主公!”
蔡瑁此刻上前一步,面容肃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阴鸷的得意,他拱手对刘表道:“主公明鉴!末将等从未见过文聘所谓求救书信!此分明是他兵败之后,为逃脱罪责,构陷忠良!其心可诛!”
张允也连忙附和:“主公,文聘此言,实乃无稽之谈!我军务繁忙,岂会行此截留军报、贻误战机之事?此乃他穷途末路,攀诬陷害!”
刘表看着文聘那震惊、愤怒、几乎崩溃的模样,又看看蔡瑁、张允一副义正辞严的姿态,心中那杆天平早已倾斜。他晚年本就多疑,更倚重蔡、张等亲戚兼本土大族,文聘虽是良将,但终究是外来系将领。此刻,在他听来,文聘的申辩更像是走投无路的狡辩和恶毒的反咬!
“无人知晓?无人见过?”刘表环视厅中其他官员,声音冰冷刺骨,“可有人能证明文聘曾送过书信?”
厅内一片死寂。大多数官员低垂着头,不敢与刘表或文聘的目光接触。少数知情人更是噤若寒蝉,蔡瑁、张允的权势如日中天,谁敢在此刻出头?
这死寂,如同最冰冷的判决,砸在文聘心头。他看着满堂沉默的众人,看着刘表那越来越阴沉和不耐烦的脸色,看着蔡瑁、张允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恶毒和快意,一股彻骨的寒意,比白河口的江水还要冰冷千万倍,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完了……信,真的没了……主公,根本不知道……
蔡瑁看准时机,再次厉声道:“主公!文聘丧师辱国,又构陷同僚,欺瞒主公,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正军法,不平军民之愤!请主公明正典刑!”
刘表被接连的“欺瞒”和“顶撞”激得怒火攻心,最后一丝理智也被猜忌和愤怒吞噬,他猛地一挥手,嘶声吼道:“来人!将文聘立刻推出府门,斩立决!首级传示三军,以儆效尤!”
“主公!!”文聘闻言,不由得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嘶吼,如同濒死的野兽一般,“聘冤枉!聘无罪啊!主公——!!”
两名如狼似虎的甲士立刻上前,粗暴地架起几乎瘫软的文聘,就要向外拖去。文聘奋力挣扎,目眦尽裂,口中犹自高呼:“蔡瑁张允误国!主公——你糊涂啊——!”
厅内众人神色各异,有惊惧,有冷漠,也有不忍,但无人敢言。眼看文聘就要被拖出厅门,血溅五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府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声声惶急的高呼,将一切都给打断:
“刀下留人——!”
“主公!刀下留人——!”
正是:
忠良饮恨刀光寒,奸佞蔽日一线天。
欲知何人搭救文聘,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