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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纪灵只觉得胸腔内那股翻腾已久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冲上喉头。眼前原本清晰的营寨栅栏、惶恐的士兵面孔,瞬间扭曲、旋转,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耳边雷绪那带着哭腔的、断断续续的报丧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湖水传来,扭曲变形,唯有“陈兰……一合……阵亡……”这几个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精准而狠厉地刺入他早已紧绷欲裂的心神。

“噗——”

一口殷红滚烫的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凄艳而绝望的弧线,随即星星点点地溅落在望楼粗糙冰冷的木板上。那血迹斑斑点点,宛如严冬中被迫提前凋零的残梅,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将军!”

“主帅!”

身旁的亲兵护卫们骇得魂飞魄散,脸色瞬间煞白。他们七手八脚地一拥而上,有的托住纪灵后仰的头颈,有的扶住他软瘫的身躯,有的急忙去掐他的人中。只见纪灵面如金纸,呼吸微弱,那双原本因伤病而略显浑浊、却仍带着主帅威严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两道青黑的阴影。他牙关紧咬,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肋下包裹伤处的绷带,已然透出一片更为深暗的血渍,显然方才的急火攻心与剧烈动作,使得伤口再次迸裂。

“快!快抬将军回帐!军医!速传军医!”副将的声音嘶哑尖锐,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他深知,在此大军新败、强敌压境的生死关头,主帅若再倒下,军心将彻底瓦解,这数万将士顷刻间便会沦为待宰羔羊。

众人小心翼翼,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将纪灵沉重的身躯抬下吱呀作响的望楼木梯。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生怕颠簸加重了将军的伤势。回到中军大帐,将他轻轻安置在铺着兽皮的胡床上。帐内,炭盆的火光忽明忽暗,映照着一张张写满恐惧和茫然的脸。将领们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汗味和一种名为“绝望”的气息。陈兰的勇猛三军皆知,竟连一合都未能撑过,敌将之骁勇,已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如今主帅呕血昏厥,这残破的营寨,这低落的士气,如何能抵挡那携大胜之威、如狂风暴雨般袭来的麹义大军?

军医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帐,手指颤抖地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在炭火上略烤一烤,便小心翼翼地寻穴施针。又撬开纪灵的牙关,灌下几勺吊命的参汤。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良久,纪灵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

初时,他的眼神是涣散的,没有焦点,茫然地扫过帐顶昏暗的阴影。随即,意识渐渐回笼,剧痛从肋下和胸口阵阵袭来,但比肉体疼痛更甚的,是那锥心刺骨、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挫败感和对全军命运的深切忧虑。他看到了围拢在床边那些熟悉而焦虑的面孔,也感受到了帐外那死一般的寂静中蕴含的无边恐惧。

他挣扎着,用肘部支撑起上半身,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引得他一阵剧烈咳嗽,嘴角又渗出一丝血迹。

“将军,您刚吐了血,万万不可妄动,需安心静养啊!”军医带着哭腔恳求道,双手试图轻轻按住他。

纪灵无力地摆了摆手,动作迟缓却坚决。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静养?咳咳……麹义……麹义大军压境,陈兰……陈兰已然殉国,我……我岂能安卧于此?”他深吸一口气,这动作牵动伤处,令他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但他强忍着那钻心的痛楚,眼神中竟奇迹般地重新燃起一丝倔强而不甘的火焰,“扶我起来……我军心摇动,若主帅不出,顷刻便溃……我……我必须亲自上阵!纵然是死,也要死在将士们前面!”

众将闻言,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赞同与深深的忧虑。一位年长的裨将上前一步,拱手道:“将军,您伤势沉重,气血两亏,岂可再临战阵?那是取死之道啊!”

另一人也急忙附和:“是啊将军,营寨尚算坚固,我等深受将军厚恩,必当誓死坚守!待您伤势稍有好转,再作计较不迟!”

纪灵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他看到的是真诚的关切,但更深层处,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恐慌与无助。他明白,此刻任何一丝一毫的退缩迹象,都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必须站出来,用他残存的生命和威望,为这支濒临崩溃的军队注入最后一口气。他咬着牙,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意已决!休要多言!取我刀甲来!咳咳……麹义欲灭我全军,我纪灵便是死,也要站着死在这营前!让将士们知道,他们的将军,没有抛弃他们!”

他的声音虽然虚弱,甚至带着破音,但那字里行间蕴含的决死意志,却像一道无声的命令,震慑住了所有人。亲兵们不敢再违逆,含着热泪,步履沉重地取来他那副跟随他征战多年、布满刀箭痕迹的镔铁锁子甲。甲胄冰冷沉重,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纪灵在众人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每一下动作,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更显苍白如纸,额上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脸颊滑落。但他硬是凭借着过人的意志力支撑着,配合着亲兵,将沉重的甲叶一片片披挂在身。

当最后那顶象征着主将身份、红缨已然有些黯淡的兜鍪戴在他头上时,虽然他的身形因伤痛和虚弱而显得有些佝偻,需要亲兵在一旁搀扶才能站稳,但那股久经沙场、百战余生的悍将气势,终究是恢复了几分,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迸发出最后的光亮。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亲兵递来的那柄沉甸甸的三尖两刃刀。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微微一振。他以刀为杖,拄在地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向着帐外走去。刀刃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

帐帘掀开,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照射在他染血的战甲上,反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营中正在惶恐不安的士卒们,忽然看到主帅竟然拖着伤病之躯,披挂整齐地出现在阳光下,虽然他的步伐蹒跚,需要亲兵搀扶,脸色苍白得吓人,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扫视着全军。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士卒心中涌动,是悲怆,是感动,更是一种绝境中被激发出的同仇敌忾。原本有些骚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纪灵身上,那目光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至少,将军还在,与他们同在!

纪灵在亲兵的搀扶下,强忍肋下撕裂般的剧痛,再次登上营门望楼。他极目远眺,只见西北方向烟尘滚滚,麹义的得胜之师,已如铁壁合围般逼至营前,正森然列阵。那面绣着“麹”字和象征丞相威严的旌旗,在风中狂舞,仿佛在嘲笑着他的败绩。正是这支军队,前日里让他一败涂地,如今竟不留丝毫喘息之机,欲将他彻底碾碎。

麹义的大军已列阵完毕,军容鼎盛,杀气森然。就在这时,敌军门旗开处,一员小将策马而出。此人年纪甚轻,却姿颜俊伟,器宇轩昂。他头顶赤帻,身穿烂银甲,外罩素罗袍,手提一杆寒光闪闪的长枪,单人独骑立于阵前,竟有睥睨天下之姿。

纪灵军中,骁将雷簿见这少年将军,想起陈兰之死,又见其如此嚣张,不由得怒火中烧,不待军令,拍马舞刀冲出,大喝:“黄口小儿!伤我同僚,还敢耀武扬威!吃你雷簿爷爷一刀!”

那少年将军更不答话,策马迎上。两马相交,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少年长枪一抖,巧妙拨开雷簿大刀,枪尖如毒龙出洞,瞬间挑中雷簿绊甲绦,轻舒猿臂,竟将雷簿生生擒过马来,按于鞍前!整个过程,不过一合!

“叔叔!” 在门楼下的雷绪亲眼目睹这一幕,目眦欲裂,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呼!他本能地就要冲出去拼命,却被身旁的同袍死死抱住。“雷兄!不可!出去就是送死啊!”

雷绪奋力挣扎,双眼赤红,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淌下,望着被敌军擒获、生死不明的叔叔,他心中如同刀绞,又是悲痛,又是无力,对那少年将军的恨意达到了顶点。

门楼上的纪灵看到雷簿又被如此轻易擒拿,心头再遭重击,身体晃了晃。雷绪此时已连滚带爬地冲上楼梯,来到纪灵身边,手指颤抖地指向阵前,声音带着哭腔和彻骨的仇恨,尖声道:“将军!就是他!就是此贼!一合杀了陈兰将军,现在又擒了我叔叔!将军!”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控诉。

纪灵强压翻腾气血,用尽力气,朝着敌军方向嘶声怒吼:“阵前小将!汝究竟是何人?!报上名来!”

那少年将军将擒获的雷簿交与军士,闻声勒转马头,阳光照在他英气逼人的脸上。他长枪遥指纪灵,声如洪钟,清晰地传遍战场:

“纪灵老儿听真!我乃破虏将军孙坚之子,孙策孙伯符!今奉我义兄、当朝丞相之命,随麹义将军扫荡不臣!尔等助袁术为虐,犯我疆土,今日特来取你首级,以彰天威!”

此刻,纪灵深知,全军将士都在看着他。若他此刻露出丝毫怯懦或再倒下,军心立时崩溃。他猛地推开搀扶的亲兵,以三尖两刃刀重重拄地,稳住身形,尽管脸色苍白如纸,汗出如浆,但那双眼睛却燃起了困兽犹斗般的凶光。他低头对雷绪,也是对全军将士,斩钉截铁地吼道:

“好!好一个孙伯符!传令!打开营门!本将军要亲自会一会这江东小儿,看他是否真有传说中那般万夫不当之勇!”

“将军!您的伤!” 左右亲将大惊失色,急忙劝阻。

“休得多言!” 纪灵厉声打断,声音虽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孙策欲逞威风,我便让他知道,淮南纪灵,尚未死绝!抬刀备马!”

他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作为主帅,他已无路可退。唯有挺身一战,或可挽回一线生机,至少,要死得像个将军!

纪灵那一声“抬刀备马!”如同濒死猛兽的咆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悲壮,瞬间压过了营中的慌乱与劝阻之声。亲兵们深知主帅性情,见他意已决,不敢再劝,只得含着热泪,匆匆将纪灵那匹雄健的青骢马牵来。

纪灵深吸一口气,这动作牵动肋下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栽倒。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已然渗出血丝,咸腥味在口中弥漫。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抓住冰冷的马鞍,在两名亲兵的奋力托举下,极其艰难地翻身上马。

当他的身躯落在马背上时,青骢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虚弱和沉重,不安地踏动着蹄子。纪灵以三尖两刃刀的长柄重重一顿,强提精神,那久经沙场的悍烈之气终于暂时压倒了伤病的颓唐,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如同燃尽的炭火,迸发出最后、最炽热的光芒。

“打开营门!”纪灵的声音嘶哑,却传遍了营前。

沉重的营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露出了外面杀气森然的敌军战阵。纪灵一夹马腹,青骢马迈着沉稳的步伐,驮着它重伤的主人,孤零零地走出了营寨的保护,走向那片注定悲凉的战场。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在身后惶恐的士卒眼中,竟有几分英雄末路的苍凉。

孙策见纪灵竟真的亲自出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浓的战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他朗声笑道:“纪灵!算你还有几分胆气!不愧是一军之主!今日便让你我分个高下!” 话音未落,他已催动胯下白马,如同一道银色闪电,直冲纪灵而来!那杆长枪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直取纪灵咽喉!

纪灵瞳孔一缩,深知孙策骁勇,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强忍剧痛,奋起余勇,催动青骢马迎上,手中沉重的三尖两刃刀划出一道寒光,奋力向外格挡!

“镗——!”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巨响爆开!刀枪碰撞处,火星四溅!

纪灵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从刀柄传来,顺着双臂狠狠撞向他的胸口,肋下的伤口仿佛被再次撕裂,剧痛钻心!他喉咙一甜,险些又是一口血喷出,被他死死咽下。身形在马背上剧烈一晃,全靠双腿死死夹住马腹才未跌落。心中骇然:“这孙伯符,好强的膂力!”

孙策亦是轻“咦”一声,感受到枪身上传来的反震之力,心道:“这纪灵身受重伤,竟还有如此力气,果然名不虚传!” 但他斗志更盛,长枪一抖,如同梨花纷飞,攻势如同狂风暴雨般向纪灵倾泻而去!或刺或挑,或扫或砸,每一枪都蕴含着千钧之力,精妙绝伦!

纪灵咬紧牙关,将平生所学施展到极致,三尖两刃刀舞动如风,奋力抵挡。他知道自己气力不济,绝不能与孙策硬拼,只能凭借老辣的经验和刀法的沉稳,力求守住门户,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破绽。

两马盘旋,刀枪并举,战作一团!

只见场中——

纪灵刀法沉稳,守得密不透风,三尖两刃刀时而如泰山压顶,时而如怪蟒出洞,虽处下风,但每一刀都蕴含着丰富的实战经验,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化解孙策的杀招。但他的脸色越来越白,汗如雨下,呼吸变得异常粗重急促,每一次兵刃碰撞,他的身体都明显地震动一下,显然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孙策枪法灵动迅猛,攻势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他越战越勇,口中不时发出清叱,那杆长枪在他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如蛟龙出海,神出鬼没。他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自信与兴奋的光芒,仿佛遇到了难得的对手。

转眼间,两人已斗了三十余回合。纪灵完全是凭着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他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刀法也不如起初那般严谨。孙策瞧出便宜,枪法陡然加快,如同疾风骤雨!

四十回合!

纪灵已是强弩之末,眼前阵阵发黑,全凭本能挥刀格挡。一次格挡稍慢,枪尖擦着他的肩甲而过,带起一溜火星,甲叶碎裂,肩头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五十回合!

孙策瞅准一个破绽,大喝一声:“着!” 长枪如同毒龙出洞,避开纪灵的刀锋,直刺其胸膛!纪灵已是避无可避,只得尽力扭身,枪尖“噗”地一声,刺穿了他肋侧的甲胄,虽未深入,却正好刺在了旧伤之旁!

“呃啊!” 纪灵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再也握不住刀柄,三尖两刃刀“哐当”一声脱手坠地!他心知不妙,再也顾不得颜面,猛地一拨马头,伏在马背上,拼命往本阵逃去!

“哪里走!” 孙策岂肯放过这擒杀敌军主帅的绝佳机会?他纵马挺枪,紧追不舍!白马四蹄腾空,速度快如流星,眼看就要追上!

“休伤我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从纪灵军中炸响!早已双目赤红、紧握兵刃的雷绪,见纪灵遇险,对孙策的仇恨和对主帅的忠诚瞬间压倒了一切!他根本不等命令,猛地催动战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本阵,手中长矛直取孙策后心,意图围魏救赵!

孙策听得脑后恶风不善,不得不放弃追击纪灵,勒马回身,长枪一摆,“镗”地架开雷绪拼命刺来的长矛。他见来将年轻,眼中尽是疯狂恨意,怒喝道:“无名小卒,也敢拦我?找死!”

雷绪根本不答话,如同疯虎般,不顾自身安危,一矛紧似一矛地向孙策猛攻,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口中嘶吼:“还我叔父!纳命来!”

孙策见他状若疯魔,枪法散乱,心中冷笑,只是轻松格挡。战不三合,孙策卖个破绽,雷绪一矛刺空,身形前倾。孙策眼疾手快,长枪闪电般探出,用枪杆猛地一拍,正中雷绪后背!

“噗!” 雷绪一口鲜血喷出,栽下马来。未等他爬起,孙策麾下军士一拥而上,将其死死按住,捆绑起来。

此时,纪灵已逃回门旗之下,回头正见雷绪为救自己而被擒,心中如同刀绞,又是愧疚又是悲痛。他看着不远处横枪立马、威风凛凛的孙策,以及对方士气如虹的大军,再感受一下自己油尽灯枯的身体和营中惶惶的人心,深知再战无益,徒增伤亡。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力气,嘶声下令:“鸣金!收兵!紧闭营门!擅出战者……斩!”

凄凉的鸣金声响起,纪灵残军如同潮水般退入营寨,沉重的营门再次关上,却仿佛关上了最后一丝生机。纪灵在马上摇摇欲坠,望着被敌军押走的雷绪,又望了望身后一片死寂、士气彻底崩溃的大营,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凉和绝望,彻底将他淹没。他知道,败局已定,或许,覆灭就在眼前了。

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垂死者不甘的叹息,挣扎着掠过纪灵大营那歪斜的辕门和焦黑的栅栏,旋即被汹涌而来的暮色吞没。

营地里,死寂是主调,间或夹杂着伤兵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以及巡夜队士卒疲惫而杂沓的脚步声,更添几分凄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草药和烟火混杂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中军大帐内,牛油巨烛跳动的火焰,将纪灵那张因失血过多而蜡黄枯槁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半靠在铺着破损兽皮的胡床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肋下那道致命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军医刚换上的干净麻布,很快又渗出了暗红的血渍。然而,肉体的痛苦,远不及他内心万分之一的煎熬。

麾下还能站立的将领们环立榻前,甲胄破损,人人带伤,往日里追随袁术时的骄横之气早已被连日的惨败和恐惧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麻木与惶惑。

一名臂膀裹着厚厚绷带的裨将,正用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汇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将军……各部……各部初步清点完毕……能执刃而战者……已不足五万……重伤者逾八千,轻伤者……几乎人人带彩。箭矢库存……仅够支撑两三日高强度守营,粮草……即便最大限度缩减配给,也……也仅能维持五天了。”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像是在为这支军队敲响丧钟。这些冰冷的数字,如同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纪灵早已千疮百孔的意志。他闭上沉重的眼皮,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这令人绝望的现实。

脑海中闪过陈兰被一合刺死的震惊,雷簿被生擒的屈辱,雷绪为救自己落入敌手的悲愤,还有白日里孙策那杆如同索命符咒般的长枪……这一切,都汇成一股冰冷的寒流,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麹义……贼军今日攻势虽暂歇,”另一员脸上带着刀疤的将领涩声补充,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但其巡骑数量倍增,游弋于我营寨四周,如同群狼环伺。哨探冒死回报,敌军后方正在迅速赶来增援……看架势,是不将我营垒踏平,誓不罢休啊!”

最后一丝侥幸,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纪灵原本还指望凭借营垒之固,勉强支撑几日,或许能等到敌军久攻疲敝,或许能有渺茫的转机,甚至幻想过寿春的袁术能派来援军。

但麹义这毫不留情、步步紧逼的态势,明确地告诉他:对方不仅要胜,还要赶尽杀绝,连一丝喘息之机都不给!

“咳咳……咳……”一阵难以抑制的剧烈咳嗽袭来,纪灵猛地弓起身子,伤口处传来钻心的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亲兵慌忙上前,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用手背擦去嘴角渗出的血沫,胸腔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

帐内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濒临绝境的主帅身上,等待着他决定数万人命运的命令。

良久,纪灵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浑浊不堪,但在那浑浊的最深处,一点如同困兽般的狠厉光芒骤然亮起。他撑着想坐直些,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传令……三更时分,人衔枚,马裹蹄……放弃所有笨重辎重,只携带五日干粮和随身兵刃……轻装简从,趁夜……撤回淮南!”

“将军!三思啊!”一位年长的副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夜间撤军,凶险万分!一旦被敌军察觉,半渡而击,则……则全军覆没矣!不如……不如固守待援……”

“固守?”纪灵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凉的嘲讽,“守下去,就是坐以待毙!麹义不会给我们时间!粮尽箭绝之时,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唯有兵行险着,趁其或许因连胜而稍懈,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他环视众将,目光从他们惊惶的脸上扫过,最终化为不容置疑的命令:“不必再议!执行军令!若有贻误者——斩!”

“诺……”众将见纪灵意志已决,知再无转圜余地,只得抱拳领命,带着沉重如山的心情和赴死般的觉悟,匆匆离开大帐,各自准备去了。

与此同时,二十里外的麹义军大营,却是另一番天地。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气氛热烈而肃杀。

主帅麹义踞坐案后,虽连日征战,脸上却毫无倦容,反而目光锐利,精神亢奋。孙策、张辽等一众骁将分列两旁,甲胄鲜明,杀气腾腾。而帐中核心,乃是两位随军谋士——神色平静如水的荀攸和成公英。

荀攸轻抚清髯,目光落在巨大的地域图上,声音沉稳:“将军,纪灵连遭重创,精锐尽失,粮草将罄,而今营中士气低迷,已如惊弓之鸟。依攸看来,其绝不会坐守孤营,束手待毙。今夜,月隐星稀,正是其遁走之时。”

成公英接口道,手指精准地点在地图上一处险要隘口:“公达兄所言极是。纪灵若退,必走黑风隘,此乃退回淮南最快捷之路。隘口两侧山高林密,地势险峻,正是设伏的绝佳之地。我军若能提前部署,待其军马过半,阵型拉长混乱之际,突然发难,必可一击成功,尽歼顽敌!”

麹义闻言,猛地一拍案几,长身而起,豪迈大笑:“哈哈哈!妙!甚妙!二位先生真乃吾之子房、陈平也!纪灵还想效那断尾求生之术?我偏要将他连头带尾,一口吞下!”

他虎目圆睁,扫视帐中诸将,声如洪钟:“众将听令!”

“末将在!” 帐内响起一片铿锵的甲叶撞击声。

“即依二位先生之计!张辽,引五千精兵,多带弓弩火箭,伏于黑风隘东侧山林,听号令为左翼攻击!”

“孙策,率你本部五千人马,伏于隘口西侧,备足滚木礌石,为右翼攻击!”

“其余各部,随我压阵,待敌军混乱,从中截断,务求全歼,不得有误!”

“今夜,我要让这黑风隘,成为纪灵大军的葬身之地!”

“得令!” 众将轰然应诺,杀气直冲霄汉。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巨网,已在夜色中悄然张开。

三更时分,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刺骨。

纪灵大营的辕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残兵败将如同决堤的浊流,无声无息地涌出。没有火把,没有号令,士兵们口含枚,马蹄包裹厚布,沿着熟悉又陌生的归途,向着黑风隘方向仓皇疾行。队伍拉得很长,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杂沓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在夜风中飘散,如同鬼魅行军。

纪灵在数百名忠心亲兵的簇拥下,骑在青骢马上。马匹每一次颠簸,都让他伤口剧痛,冷汗浸透内衫。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哼出声来,只是不时回头,望向那片吞噬了他荣耀和无数将士性命的营垒方向,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屈辱和悲凉。他知道,这一退,或许再也无颜见淮南父老。

队伍的前锋在极度忐忑中,终于抵达了黑风隘的入口。那幽深黑暗的峡谷,像是一头巨兽张开的大口。一些前锋士兵见到隘口,似乎稍稍松了口气,认为只要穿过这里,离淮南就更近一步了。

然而,当大队人马像一条受伤的长蛇,缓缓蠕动进入隘口最狭窄、最险要的地段时,队伍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混乱和脱节。也正在这最为脆弱的时刻——

“咻——啪!”

一支特制的响箭,带着凄厉无比的尖啸,猛地射入漆黑的夜空,随即炸开一团耀眼夺目的火光,将下方惊慌失措的士兵面孔照得一片惨白!

“杀——!休走了纪灵!”

下一刻,地动山摇!如同天崩地裂一般,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隘口两侧的悬崖密林中轰然爆发!无数火把瞬间点燃,如同繁星坠落,将整个黑风隘照得亮如白昼!

“中埋伏了!快跑啊!” 纪灵军瞬间炸营!惊恐的尖叫、绝望的哭嚎、军官徒劳的呵斥,与山崖上传来的喊杀声混作一团,秩序彻底崩溃!

“放箭!” 高处,麹义冰冷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宣判。

密集的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其中夹杂着无数点燃的火箭,瞬间引燃了士兵的衣甲、携带的少量粮草,甚至点燃了干燥的灌木丛。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将整个隘口变成了人间炼狱!

与此同时,巨大的滚木和礌石轰隆隆地从陡坡上滚落,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砸入混乱的人群中,顿时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不要乱!向我靠拢!结阵冲出去!” 纪灵目眦欲裂,拔出佩剑,声嘶力竭地大吼,试图收拢部队。但兵败如山倒,在如此精心准备的致命伏击下,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士兵们只顾抱头鼠窜,互相践踏,根本无人听从号令。

孙策、张辽如同两头猛虎,各率精锐从埋伏处杀出,刀锋过处,如同砍瓜切菜。纪灵军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成了被肆意屠戮的羔羊。

纪灵本人身陷重围,亲兵们拼死护卫,且战且退。他亲眼看着身边熟悉的将领一个个被砍倒、被射落马下,心中的悲愤和绝望达到了顶点。

一股求生的本能和悍勇被激发出来,他挥舞着三尖两刃刀,如同疯魔,接连劈翻几名试图靠近的敌军士卒,凭着对地形的最后一点记忆,发现了一条被灌木掩盖的极其险峻陡峭的小路。

“跟我来!” 他狂吼一声,带着身边最后聚集起来的约莫万余残兵,沿着这条“生路”亡命冲杀。麹义军似乎也未料到有此小路,阻击稍弱。纪灵身被数创,血染征袍,竟真的被他杀出一条血路,狼狈不堪地突出了这死亡隘口,头也不回地向着淮南方向疯狂逃窜。

身后,是映红半边天的火光,是震天的喊杀声和部下绝望的哀嚎。他知道,跟他出来的数万淮南儿郎,大部分都永远留在了那片黑暗的峡谷里。

麹义勒马立于高坡,冷冷地注视着纪灵溃逃的方向,并未下令穷追。荀攸在他身边轻声道:“将军,纪灵虽遁,然其精锐已丧,爪牙尽去,数年难复。经此一役,袁术窥伺豫州之心,可绝矣。”

成公英亦颔首:“大局已定,可奏报长安,向丞相报此大捷了。”

麹义脸上露出了胜利者从容的笑容。这一场豫州攻防,从正面击溃到料敌先机、设伏歼灭,他完美地执行了战略,彻底打断了袁术北进的锋芒。

而纪灵,带着满身的创伤和仅存的万余惊魂未定的败兵,如同丧家之犬,仓皇南顾。来时的数万雄师,意气风发,归去时却只剩这点残兵败将,旌旗歪斜,甲胄不全。这份刻骨的惨败和屈辱,如同毒蛇,将永远噬咬着他的心。

豫州之战,以纪灵军的全军覆没和他个人的侥幸生还,画上了一个惨烈的句号。

时值深秋,豫州大地却因一场决定性的胜利而焕发出别样的生机。纪灵率领的淮南精锐在黑风隘遭遇毁灭性打击,主帅仅率万余残兵仓皇南遁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谯郡乃至整个豫州的城乡镇甸。

麹义所率领的朝廷王师,挟此大胜之威,军心士气如虹,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以摧枯拉朽之势,连续发动了数场凌厉的扫荡战。

失去主将指挥、士气彻底崩溃的袁术军残部,早已成了惊弓之鸟。面对麹义麾下如狼似虎的百战雄师,他们或望风而逃,弃城而走;或内部生变,缚其长官以降;偶有负隅顽抗者,也在朝廷大军的雷霆打击下迅速灰飞烟灭。

一座座曾被袁术军旗帜玷污的城池相继光复,被战火蹂躏的田野乡村,也渐渐开始恢复往日的秩序与生机。大军所到之处,道路两旁常常挤满了箪食壶浆、翘首以盼的百姓,那发自内心的欢呼与感激,让每一位士卒都倍感荣耀。

这一日,夜幕降临,曾被纪灵大军围困多时的谯郡城,却一扫往日的紧张与压抑,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人声鼎沸。城内最大的建筑——太守府,更是被装扮得如同节日般喜庆。府门高悬大红灯笼,门前车水马龙,来自军中和地方的大小官员、有功将士络绎不绝。

府内正堂,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数十盏牛油巨烛将宽敞的大堂照得没有丝毫阴影,四周墙壁上悬挂着象征胜利的红色帷幔。厅堂中央,十几个巨大的青铜炭盆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骨炭散发出融融暖意,驱散了深秋夜晚的寒意。

一场盛大的庆功宴正在这里举行。巨大的楠木案几上,摆满了珍馐美馔:整只烤得金黄酥脆、油脂滋滋作响的羔羊,肉质肥嫩、淋着酱汁的蒸鱼,各种时令蔬菜瓜果堆积如山。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坛坛刚刚拍开泥封的美酒,浓烈的酒香与肉香、炭火气息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整个大厅,刺激着每个人的嗅觉。

宴会的主角,无疑是那位年纪最轻、却立下头功的孙策孙伯符。他今日换下了一身征尘的戎装,穿上了一袭宝蓝色绣云纹锦袍,玉带束腰,更衬得他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英武之中平添了几分贵气。

他那张古铜色的英俊面庞,因酒意和兴奋而泛着红光,一双虎目顾盼生辉,亮得惊人。此刻,他正被张辽、徐晃等一众将领团团围在中间,手中擎着一只硕大的青铜酒爵。

“哈哈哈!”孙策发出一阵爽朗豪迈的大笑,声震屋瓦,“文远兄,你是不知,那雷簿冲来时气势汹汹,殊不知某家那回马一枪,早有七分后手等着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单手比划,动作矫健流畅,仿佛重现当日战场上的惊险瞬间。周围将领们听得目不转睛,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叫好之声。前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孙策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尽显江东儿郎的豪气与洒脱。

其他将领们也各自聚成小圈,高声谈笑,气氛热烈。张辽抚着短须,与身旁同僚分析着黑风隘设伏的精妙之处;一些中下层军官则兴奋地交流着战斗中的细节,比较着斩获。就连一向沉稳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的两位随军谋士荀攸和成公英,此刻也难得地放松下来,坐在稍靠内的席位上,面前摆着清茶和几样精致小菜,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智珠在握、大局已定的从容笑意。

作为全军主帅的麹义,自然端坐在最上首的主位。他今日也卸去了那身标志性的沉重甲胄,换上了一袭玄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虽衣着常服,但那股久居上位、杀伐决断的威严气势却丝毫不减。

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淡淡笑容,从容地接受着部下们一轮又一轮的敬酒。看着堂下这群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如今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勇将谋臣,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着的畅快笑容,麹义心中亦是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从受丞相简宇重托,总督豫州军事,面对纪灵的数万大军,到一步步扭转战局,最终在黑风隘给予其毁灭性一击,直至今日彻底廓清豫州全境,这一路走来,虽不乏艰难险阻,但终究是圆满完成了丞相的战略意图,不负朝廷厚望。

这份沉甸甸的战功,足以让他在当朝名将之中占据显赫一席。他举起手中温润的玉杯,将杯中琥珀色的美酒一饮而尽,一股暖流自喉间直达胃腹,带来些许慰藉。

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喧闹的人群,落在厅堂一侧悬挂的那张巨大的牛皮军事地域图上,精准地定格在标志着荆州北部、汉水之畔的那个醒目标记——“樊城”之时,他嘴角那丝温和的笑意便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渐渐消融,眼神重新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和深沉。

身为主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时的胜利固然值得庆贺,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欢庆是为了抚慰将士的辛劳,提振士气,而统帅的头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目光必须投向更远的地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会的气氛已然达到了最高潮,人人脸上都带着酒酣耳热的兴奋。就在这时,麹义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玉杯,杯底与坚硬的案几接触,发出了一声清脆但并不响亮的声。

然而,就是这轻微的一声,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喧闹的大堂渐渐安静下来。将领们的谈笑声、酒杯的碰撞声慢慢停歇,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主位上的那道玄色身影。就连兴致正高的孙策,也放下了酒爵,用略带询问的眼神望了过来。

麹义缓缓站起身,他身材本就高大魁梧,此刻站起,更显得挺拔伟岸,灯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目光沉静,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面孔,看到了孙策眼中未褪的兴奋,看到了张辽脸上的沉稳,也看到了其他将领们意犹未尽的笑容。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今日盛宴,庆的是豫州已定,纪灵败走,庆的是诸位立下赫赫战功!此战之功,天地可鉴,本帅已具表上报丞相,封赏必厚!”

他略微停顿,让胜利的喜悦在每个人心中回荡片刻,堂下响起一阵自豪的低语声。但随即,麹义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如山,目光也锐利起来,手指向地图上的樊城——

“然则,此刻绝非高枕无忧之时!诸位请看樊城!”他的声音带着紧迫感,“此乃丞相麾下紧要之地,如今正被荆州刘表大将文聘率重兵围困!程普、韩当二位将军正浴血坚守,苦苦支撑,等待我等援军!”

他环视众将,见众人神色渐渐凝重,继续说道:“刘表此番趁丞相应对袁术之机,妄图夺回樊城要地,其心可诛!若樊城有失,则我军南下门户洞开,豫州亦将再临兵燹!程、韩二位将军与数万守军正在孤城血战,我等岂能在此安然饮酒,坐视袍泽陷于危难?”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众将瞬间清醒。孙策收起笑容,面露焦急;张辽神色凝重;荀攸与成公英微微颔首。

麹义挺直腰板,声音激昂起来:“故,我军须立即挥师南下,击溃文聘,解樊城之围,与程普、韩当将军会师!我军新胜,士气正旺,正当一鼓作气,南下破敌!”

他环视众将,目光灼灼:“待解了樊城之危,我等再与程、韩二位将军把酒言欢,共庆大捷!”

孙策第一个霍然起身,抱拳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主帅所言极是!程、韩二位将军皆是家父旧部,于策亦有恩义!救兵如救火,末将请为先锋,日夜兼程,驰援樊城!”他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涨红,眼中闪烁着急切的光芒。

张辽也起身,沉稳地说道:“文聘乃荆州名将,用兵老辣,不可小觑。然我军士气如虹,正当南下破敌!末将愿效死力!”

“末将愿随将军南下,破文聘,解樊城之围!”众将齐声应和,声震屋瓦。虽然知道文聘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但新胜之师的锐气,以及对被困同袍的牵挂,让他们斗志昂扬。

麹义见士气可用,当即下令:“好!各部休整一日,补充粮草,检修器械。后日拂晓,大军开拔,兵发樊城!”

庆功宴在同仇敌忾的氛围中结束。将领们纷纷领命而去,脸上的酒意已被昂扬的斗志取代。大堂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盆中偶尔的噼啪声。

麹信步走到廊下,遥望南方。秋夜的寒风拂动他的衣袂,他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黑暗,看到那座正在浴血奋战的城池。下一战,关系重大,只能胜,不能败。

深秋的黎明,寒意刺骨。谯郡城外的原野上,薄雾如纱,尚未完全散尽。东方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将稀薄的曙光涂抹在城头猎猎的旌旗和将士冰冷的甲胄上。偌大的军营已然不见昨夜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杀而有序的忙碌。

辎重营的辅兵们喊着号子,将最后一批粮草装上大车,套车的骡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汽。各营将士早已饱餐战饭,此刻正按部就班地集结列队,金属甲叶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如同死神出征前的低语。空气中弥漫着草料、皮革、金属和一种压抑的兴奋混合的特殊气息。

豫州牧毛玠率领着州郡主要属官,早已等候在敞开的谯郡城门外。他身着绛紫色官袍,头戴进贤冠,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清明沉稳。他双手拢在袖中,默默注视着眼前这支即将开拔的虎狼之师,心中百感交集。

数月前,纪灵大军压境,豫州风雨飘摇,他殚精竭虑,勉力支撑。如今,麹义大军如疾风扫落叶般击溃强敌,还豫州以安宁,这份感激与敬佩,是发自内心的。

“咚——咚——咚——” 低沉而雄浑的战鼓声擂响,打破了黎明的寂静。中军方向,帅旗开始移动。只见主帅麹义在一众盔明甲亮的亲兵簇拥下,策马而来。他今日全身披挂,那身玄色铁甲在晨曦微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猩红的斗篷随风猎猎作响。他面容冷峻,目光如电,扫视着即将出征的队伍,不怒自威。

行至城门前,麹义勒住战马,对着毛玠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毛使君!军情紧急,恕麹某不能久留。豫州之事,托付使君了!” 他的话语简洁有力,透着军人的干脆。

毛玠连忙上前一步,深深一揖,语气诚恳无比:“麹将军言重!将军挽狂澜于既倒,解豫州于倒悬,此乃再造之恩,玠与豫州百姓没齿难忘!将军尽管放心南下,玠必当竭尽所能,安抚地方,恢复民生,定不使将军有后顾之忧!”

他直起身,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封厚实的、用火漆严密封口的信函,双手奉上,道:“此乃下官具表上奏的捷报及豫州现状详陈,一切战果、损失、亟待处置事宜,皆在其中。烦请将军遣快马呈送丞相驾前。豫州新定,百废待兴,后续如何施政,还需丞相明示。”

麹义接过信函,入手沉甸甸的,他看也未看,直接递给身旁的记室参军,沉声道:“使君放心,捷报即刻以六百里加急直送长安。豫州历经战火,民生多艰,使君肩上的担子,不比麹某轻松。” 他的目光扫过毛玠略显单薄的身躯和眼中的血丝,语气稍缓。

毛玠叹了口气,转头望向远处正在恢复生机的田野,语气带着深深的忧虑:“是啊,战端一开,最苦的还是黎民百姓。城池残破,田亩荒芜,百姓流离……所幸将军用兵如神,未使战火绵延。下官已着手招抚流亡,开仓放赈,减免今明两年赋税,只盼能早日让这片土地重现生机。”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麹义,眼中充满关切:“倒是将军,此去樊城,文仲业(文聘字)非纪灵可比,乃荆州名将,用兵老辣,更兼樊城局势危如累卵……将军万望珍重,一切谨慎!”

麹义闻言,豪迈一笑,伸手拍了拍腰间的剑柄,发出铿锵之声:“使君勿忧!文聘虽勇,岂不闻‘一鼓作气’?我军新胜,士气正炽,锐不可当!程、韩二位将军在樊城苦苦支撑,盼援如渴,我等必星夜兼程,以雷霆之势击破围敌,与樊城守军会师!”

他的声音充满了强大的自信,感染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这时,孙策、张辽等主要将领也纷纷策马前来与毛玠道别。孙策一身亮银甲,英气逼人,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战意,他抱拳大声道:“毛使君!待我等破了文聘,解了樊城之围,再回来与你痛饮三百杯!” 张辽则沉稳许多,拱手道:“使君保重,豫州便托付给您了。”

毛玠一一还礼,言辞恳切地勉励诸位将军奋勇杀敌,早奏凯歌。

在主力大军集结地的侧后方,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约五千名袁军降卒,被剥夺了甲胄兵器,只穿着破旧的号衣,在张合所率领的万余精锐步骑的严密监视下,乱哄哄地排成了长长的、歪歪扭扭的队伍。

这些降卒大多面带菜色,眼神空洞,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茫然。秋风吹过,卷起尘土,更添几分凄凉。队伍中弥漫着压抑的沉默。

队伍最前方,雷簿和雷绪叔侄二人被特别对待。两人皆被粗大的牛筋绳索反缚双手,由一队精锐亲兵专门看押。雷簿虽然衣衫破损,身上带伤,却依旧梗着脖子,脸上写满了不甘与倔强,偶尔抬眼扫视四周,目光中尽是愤恨。而雷绪则低垂着头,乱发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表情,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显露出他内心的挣扎与绝望。

张合顶盔贯甲,手持长枪,端坐于高大的战马之上,面色冷峻如铁,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降军队伍,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深知肩上担子沉重:不仅要确保这五千降卒平安押送至长安,更要确保雷簿、雷绪这两员敌方重要将领万无一失地交到丞相手中。

麹义与毛玠等人话别后,在亲兵簇拥下策马来到张合军前。张合见主帅到来,立即在马上挺直身躯,抱拳行礼,甲叶铿锵:“将军!”

麹义勒住马,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支沉默而惶恐的降军队伍,最后落在雷簿、雷绪身上片刻,才转向张合,沉声叮嘱,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儁乂,此去长安,路途遥远,关山阻隔,责任重大。这些降卒,虽曾为敌军,亦是我华夏子民,迫于无奈而从贼。沿途需严加看管,防其生变,但亦不可无故虐待、克扣粮饷,需使其知朝廷宽仁,丞相恩德。”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张合,接着道:“至于雷簿、雷绪二人,乃丞相亲自点名要犯,关乎大局,务必确保其活着、完好无损地抵达长安,面见丞相!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张合在马上躬身,肃然应道:“末将明白!谨遵将军将令!定当恪尽职守,确保人犯万无一失,平安抵达长安!请将军放心!” 他的声音坚定有力。

麹义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那支充满悲凉之气的队伍,拨转马头,在亲兵护卫下向着中军帅旗方向疾驰而去。

辰时正刻,太阳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万道金光洒满大地。中军处,一面猩红的帅旗被高高举起,迎风展开,上面绣着一个巨大的“麹”字。

麹义拔剑出鞘,雪亮的剑锋直指南方,运足中气,声如洪钟,传遍四野:“三军听令!目标樊城,解围歼敌,扬我军威——开拔!”

“呜——呜呜——” 苍凉而雄壮的号角声连绵响起,如同巨龙的咆哮。

“咚!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声节奏分明地擂动,敲击在每一个士卒的心头。

麹义亲率的主力大军——包括孙策的先锋骑兵、张辽的精锐步卒、以及其他各营兵马,总计数万之众,如同一条缓缓苏醒的钢铁巨蟒,开始向着南方移动。旌旗遮天蔽日,刀枪反射着耀眼的寒光,队伍绵延十数里,沉重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踏起的尘土如同黄色的云朵,弥漫在原野之上,显示出无坚不摧的力量与必胜的信念。

几乎在同一时刻,张合也下达了命令。押送降军的队伍也开始缓缓启动,朝着西北方向,那通往司隶、通往帝都长安的官道行进。这支队伍的气氛与主力大军的昂扬截然不同,显得格外沉重和缓慢。降卒们步履蹒跚,在押送兵士的呵斥声中艰难前行,队伍中弥漫着绝望与不安。

毛玠率领着豫州官员,一直站在冰冷的城门外,默默地注视着两支队伍渐行渐远。一支向南,承载着解围的重任与未来的战火;一支向西,背负着战争的后果与未知的命运。

直到两支大军的旌旗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只剩下漫天尘土缓缓消散,毛玠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这场持续数月、关乎豫州存亡的战事,终于真正告一段落。

回到略显空荡的州牧府,毛玠甚至来不及歇息,立刻投入到千头万绪的善后工作之中。他处理的头等大事之一,便是兖州援军的遣返。

刺史府大堂内,毛玠亲自接见了兖州援军的主要将领。这些将领甲胄在身,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

“诸位将军,”毛玠的声音温和而充满感激,“前番豫州危殆,幸得兖州简雪小姐深明大义,遣诸位将军星夜驰援,方使我军心稳固,终获大胜。此恩此德,毛玠与豫州官民,永世不忘!” 说着,他对着几位将领深深一揖。

几位将领连忙还礼:“毛使君言重了!匡扶汉室,共御外侮,乃我等本分!”

毛玠直起身,对身旁的属官示意。属官立刻捧上早已准备好的礼单和箱笼。

“略备薄礼,聊表谢意,不成敬意。还望诸位将军带回兖州,并务必向小姐转达毛玠及豫州上下军民最诚挚的感激之情。” 他拿起案几上另一封缄口的信,缓缓道,“此乃下官亲笔信,详陈战事经过与结果,并对小姐援手之恩再致谢忱,烦请转呈。”

送走了满载荣誉与谢意的兖州援军,毛玠甚至没有坐下喝口茶,便立刻召集州府主要属官及各郡县代表,商议豫州重建事宜。

他发布了安民告示,宣布了一系列紧急措施:减免本年度及下一年度的三成赋税,开官仓赈济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由官府提供种子、农具,鼓励尽快恢复生产,严令各郡县招抚流亡,妥善安置……

大堂内,毛玠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战事虽息,然我等责任更重!需使百姓有屋可住,有田可耕,有食可餐,有望可期!各郡县需即刻行动,不得有误!”

窗外,谯郡的城墙上,民夫正在官兵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清除着战争留下的痕迹,修补着破损的垛口。市集上,摊贩渐渐多了起来,虽然货物还不丰富,但叫卖声、议价声已重新响起,透露出顽强的生机。城外的田野里,也出现了农夫小心翼翼劳作的身影。

毛玠站在州牧府的阁楼上,凭栏远眺。这座饱经战火的城市,如同一个重伤初愈的病人,正在艰难地恢复元气。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硝烟的味道,但更多的,是一种新生的希望。他知道,通往真正太平富足的道路依然漫长而艰难,但至少,豫州已经在这片废墟上,迈出了走向复苏的第一步。

而远在南方的麹义大军,正承载着更多的期望与使命,奔赴那片未知的战场。

汉水之畔,樊城以北,连绵的荆州军大营依地势而建,旌旗招展,营垒森严。时值深秋,江风凛冽,吹得中军大帐的帐幕猎猎作响。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似乎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凝重与压抑。

荆州大将文聘,字仲业,正独自一人站在一张巨大的牛皮地图前,双手负后,眉头紧锁。他年约四旬,面容刚毅,下颌留着短须,一身玄色铁甲未解,更衬得他身形魁梧,不怒自威。然而此刻,这位以沉稳善守着称的荆州名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与烦躁。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地图上那个被重重标记的“樊城”二字,以及代表己方围城部队的蓝色小旗上。围城已近两月,程普、韩当据城死守,如同磐石般难以撼动。虽然己方兵力占优,但樊城城防坚固,守军抵抗意志顽强,几次强攻都未能得手,反而折损了不少兵马。战事,已然陷入了胶着。

这种胶着,正是文聘此刻最大的烦恼来源。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数月之前,飘向了襄阳,飘向了那位优柔寡断的主公——刘表。

“唉!” 文聘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感堵在胸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剑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帐幕,看到了当年的情景。

“当初……当初简宇初得豫州,立足未稳,势力仅限豫州及樊城一隅之时,某曾数次向主公(刘表)进言!” 文聘的思绪回到了几年前,那时简宇刚刚崭露头角,虽然势头迅猛,但根基尚浅。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襄阳州牧府的大堂上,对着端坐主位、面色迟疑的刘表,慷慨陈词。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声音是如何的急切与肯定:“主公!简宇此人,鹰视狼顾,绝非久居人下之辈!今其初得豫州,羽翼未丰,樊城悬于境外,犹如孤子!此时若我荆州精锐尽出,联合淮南袁公路,南北夹击,必可一举收复樊城,甚至趁势夺取豫州,将简宇之势扼杀于萌芽!此乃天赐良机,失不再来啊!”

然而,端坐上的刘表,那张儒雅却缺乏决断的脸上,露出的却是深深的忌惮和犹豫。文聘仿佛又听到了刘表那带着浓重鼻音、总是慢条斯理的回应:“仲业啊……用兵之事,关乎百万生灵,岂可轻启战端?简宇虽新起,然观其用兵,颇有章法,孙坚当年何其骁勇,亦败于其手……况且,我荆州重在保境安民,何必无故树此强敌?再观望观望,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又是从长计议!” 文聘想到这里,胸口一阵发堵,几乎要冷哼出声。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就是因为这该死的“观望”和“从长计议”,一次次错失了良机!他眼睁睁看着简宇一步步壮大,先是稳固豫州,继而西进关中,抚定雍凉,东联兖州,北并并州,如今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坐拥五州之地及司隶,兵强马壮,势倾天下!昔日那个需要荆州“观望”的势力,如今已然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一个连主公自己恐怕夜里想起来都要惊出一身冷汗的恐怖存在。

“如今倒好,” 文聘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嘲讽,“如今简宇势大,明眼人都知道其锋芒不可挡,天下诸侯皆侧目而视,不敢轻易捋其虎须。连主公自己,怕是也悔之晚矣,平日里连提都不敢多提简宇之名了。” 他仿佛能看到刘表如今在襄阳,听到简宇又取得某场胜利时的复杂神情——既有畏惧,又有后悔,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颓然。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文聘的思绪拉回到现实,眉头锁得更紧了,“袁术那个志大才疏的冢中枯骨,竟然派人来了襄阳,说什么要‘联军讨简,共分其地’!”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文聘的第一反应是荒谬。袁术此人,骄奢淫逸,目光短浅,手下虽有些兵马,但纪灵之流,岂是简宇、麹义等人的对手?与他联军,无异于与虎谋皮,甚至可能被其拖累。

然而,当冷静下来,仔细分析当前局势后,文聘却发现,这次出兵,或许并非全无道理,甚至可能是荆州最后的机会了。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更加烦躁和无力。

“简宇之志,绝非区区数州所能满足。观其用兵布局,西定雍凉,东联兖州,北控并州,其南下兵锋,直指荆襄!如今他后方渐稳,下一步,不是淮南,便是我荆州!” 文聘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与其坐等简宇准备充分,以泰山压顶之势南下,不如趁其主力似乎被袁术牵制之际,主动出击,拿下樊城这个钉在荆州北部门户的钉子!

“樊城,樊城!” 文聘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那个关键的点。此地控遏汉水,是北上中原、南下荆襄的咽喉要道。昔日被简宇夺去,如同在荆州头顶悬了一把利剑。若能夺回,则荆州北面防线将稳固许多,进可攻,退可守。若是等到简宇彻底消化了新得之地,整合力量南下,届时再想夺回樊城,只怕是难如登天了!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在文聘脑中盘旋。尽管知道此时与简宇开战风险极大,尽管对袁术这个盟友毫无信心,但他更清楚,被动挨打的后果可能更糟。主公刘表最终同意出兵,恐怕也是在这种“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巨大压力下,做出的艰难决定。

文聘的指节重重敲在地图上的“樊城”二字,发出沉闷的响声。那一声“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紧迫感。他试图说服自己,主公刘表最终同意出兵,是在简宇这座大山日益沉重的压迫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两害相权取其轻”。这至少说明,主公终于意识到了危机,愿意采取行动了。

然而,这丝微弱的自我安慰,瞬间就被另一个更加令人沮丧和难以置信的现实击得粉碎——这所谓的“联军”,根本就是名不副实!

“联军?呵……” 文聘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露出一抹近乎苦涩的讥讽。他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仿佛能穿透营帐,望向东南方向袁术所在的寿春,又仿佛能回望西南方向襄阳城中的州牧府。

“袁术打豫州,我荆州打樊城……美其名曰东西并进,使简宇首尾难顾……” 文聘在心中复述着当初襄阳决策时,那些幕僚们看似高明的分析,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烧得他喉咙发干,“可真正的理由呢?主公和那些颟顸之辈私下里最担心的,竟然是怕袁术这厮临时变卦,趁我荆州主力北出之际,偷袭我后方!”

一想到这个理由,文聘就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几乎要当场失态。他猛地转过身,不想再看那张令他心烦意乱的地图,大步走到案几前,抓起桌上的冷水陶壶,也顾不得什么仪态,直接对着壶嘴狠狠灌了几口。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却丝毫无法浇灭他心中的焦躁和愤怒。

“荒谬!简直荒谬透顶!” 他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咆哮,“面对简宇这样的对手,不思虑如何集中全力,寻隙而进,以求一线胜机,却先去担忧本就不可靠的盟友会不会背后捅刀子!这……这简直是本末倒置,因噎废食!”

文聘的拳头重重砸在坚硬的楠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案上的笔架都跳了一下。帐外守卫的亲兵似乎被惊动,传来一阵轻微的甲叶摩擦声,但很快又恢复了寂静。文聘浑然未觉,他的思绪已经完全被这种战略上的短视和愚蠢所带来的愤怒所占据。

“他们到底懂不懂我们在面对的是谁?” 文聘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近年来声名如日中天,几乎已成为所有诸侯梦魇的名字——简宇。他的形象在文聘心中是如此清晰,又如此令人敬畏。

“简宇……简乾云……” 文聘默念着这个名字,眼前仿佛出现了相关的场景片段——

他仿佛看到虎牢关前,气势滔天的吕布吕奉先,方天画戟之下无人能挡,联军将领纷纷败退。然后,是一员身形魁梧,气势沉凝如渊的将领缓辔而出。

没有多余的废话,两人激战,戟影枪芒交织,最终,吕布被击败,那张狂傲不可一世的脸上,首次露出了难以置信乃至是……心服口服的神情!仅仅是想象这个画面,文聘就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吕布之勇,冠绝天下,能单人独骑击败他并让其心服,这是何等的恐怖!

他的思绪又跳转到长安城。权倾朝野、凶名赫赫的董卓,麾下西凉军如狼似虎,把持朝政,诸侯莫敢直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却在简宇一番巧计运作下,顷刻间覆灭!董卓伏诛,其势力树倒猢狲散。这需要何等深邃的心机,何等精准的谋划,何等狠辣果决的手段!这已非寻常将帅之才,而是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国士之姿!

最后,他想起了更早的传闻,那时简宇或许还只是凉州军中的一个无名之辈。羌人叛乱,势大难制,官军屡战屡败。

可简宇,就是能带领着一群被视作“杂兵”的部队,在险恶的陇西山地间,将凶悍的羌人和叛军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那些桀骜不驯的羌人,非但没有因失败而更加仇恨,反而因畏惧和敬重,尊称其为“天将军”!

这种既能破敌,又能服众的统帅魅力,才是最可怕的。这意味着他麾下的军队,拥有着远超寻常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这样一个在个人武勇、权谋机变、统帅大军三个方面都达到顶尖层次的对手,简直就是为乱世而生的霸主!面对这样的敌人,荆州高层不想着如何倾尽全力,抓住或许稍纵即逝的战机,给予其重创,反而还在斤斤计较于盟友那点微不足道、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背叛风险”?

文聘的思绪,如同陷入了一个冰冷而绝望的漩涡。越是清晰地认识到简宇的可怕之处,他就越是对己方当前这种“联军”态势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无力和愤怒。

那种感觉,就像明明知道前方盘踞的是一头足以吞噬天地的洪荒巨兽,己方本应集结所有力量,小心翼翼地寻找其弱点,谋求一线生机,可自家的首领却还在为同行的、本就心怀鬼胎的猎伴会不会偷拿自己的干粮而斤斤计较,甚至因此决定分头行动!

“合兵一处,倾尽全力,或许还能寻得一丝破绽,搏那一线胜机……” 文聘的脑海中,甚至曾短暂地构想过荆州与淮南联军,共同猛攻豫州某一要害,或许能迫使简宇主力决战,或至少能造成巨大压力的场景。

尽管他知道这很难,袁术的军队素来军纪涣散,协同作战更是难题,但至少,那代表着一种集中力量、奋力一搏的决心!面对简乾云这样的对手,没有这种决心,与送死何异?

“可现实呢?” 文聘痛苦地闭上眼,襄阳决策的场景再次浮现。那些高冠博带的谋士们,引经据典,分析着袁术的“狼子野心”,强调着“防人之心不可无”,最终说服了本就优柔寡断的主公刘表,定下了这看似稳妥,实则愚蠢透顶的“东西并进,各自为战”之策。

防止袁术偷袭?这理由在文聘听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在简宇这等庞然大物的威胁下,袁术那点背盟的风险,简直如同担心被蚊子叮咬而不敢出门抵御洪水猛兽!

“兵分两路……嘿,兵分两路……” 文聘在心中冷笑,那冷笑中充满了苦涩与绝望。他重新走到地图前,目光死死盯住樊城,又扫向豫州方向。

“我这边……”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樊城上,“樊城!这座城,我文仲业岂会不知其坚固?”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樊城那高厚坚实的城墙、深深的护城河、以及城内错综复杂的防御工事。因为这座城,原本就是荆州治下!他文聘当年就曾在此驻守过!每一处隘口,每一段城墙的优势与弱点,他都了然于胸!

也正因如此,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想要攻克这座由程普、韩当这等宿将坚守的雄城,需要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需要耗费多少时日!仅凭他手中的荆州兵马,想要速战速决,根本是痴人说梦!顿兵坚城之下,师老兵疲,乃是兵家大忌。更何况,对方的主力援军正在日夜兼程赶来!

“而袁术那边……” 文聘的目光转向豫州,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更深重的忧虑,“袁公路此人,志大才疏,骄奢淫逸,麾下除了一个纪灵还算知兵,阎象、杨弘还算通文略、识计谋,其余如桥蕤、乐就、梁纲、李丰之流,不过是碌碌之辈!其兵马,多是收编的山贼流寇、裹挟的乱民,军纪败坏,战力堪忧。虽有十万之众,不过是乌合之众!”

他几乎可以预见豫州战场的结局:“纪灵虽勇,然以袁术军之素质,面对简乾云麾下那些如狼似虎的精兵强将,能维持不败已属侥幸,还想攻取豫州?纪灵进攻豫州时日不短,可曾见其取得什么像样的进展?恐怕连像样的城池都未能攻克几座!一旦简乾云亲自率领主力援军抵达……”

文聘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幅画面:纪律严明的朝廷官军以泰山压顶之势冲击袁术军那混乱的营垒,结果必然是……一触即溃!

“届时,非但攻击不成,反而会送上一场大败,让简宇的声威更盛,缴获无数粮草军械,进一步壮大其势力!这哪里是讨简,分明是资敌!”

文聘的预测,基于他对双方实力的清醒认知和对军事规律的深刻理解,可谓是精准而冷酷。他确实很厉害,这份洞察力远超常人。

然而,命运的残酷之处在于,现实往往比最坏的预测还要糟糕。

文聘这边还在为袁军可能到来的“溃败”而忧心忡忡,担心那会使得荆州独木难支时,来自北方的紧急军报,便如同凛冬的寒风,呼啸着灌入了他的中军大帐!

“报——!” 一名斥候都尉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汗透重甲,也顾不得礼仪,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和颤抖,“将军!祸事!豫州……豫州急报!纪灵大军在谯郡城外被麹义设伏击溃,几乎全军覆没!纪灵本人仅率万余残兵逃回淮南!麹义……麹义已尽收豫州之地,正集结大军,号称十万,星夜兼程,向我樊城杀奔而来!先锋孙策,距离我军已不足三百里!”

“你说什么?”

纵是文聘这等沉稳之人,闻此噩耗,也如遭雷击。他冲上前来,一把夺过军报,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急速地扫过上面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的心里。

简宇……简乾云甚至都没有亲自前来!仅仅派出了他麾下的大将麹义,就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拥兵十万的纪灵打得全军覆没,狼狈南窜!这战绩,比文聘最悲观的预测还要惨烈、还要迅速!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文聘的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四肢冰凉。他手中的军报飘然落地,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但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坚固的樊城和胶着的战局,而是从北方席卷而来的、由麹义和孙策率领的、刚刚经历大胜、士气正值巅峰的恐怖钢铁洪流!

他最担心的事情,以远超他想象的速度和方式发生了。袁术这个盟友已经彻底废了,甚至成了对方的补给运输大队长。而现在,他文聘,和他麾下的数万荆州儿郎,将要独自面对这支携大胜之威、锐不可当的虎狼之师前後夹击。

帐内,炭火盆依旧烧得噼啪作响,但文聘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如坠冰窖的寒冷。他缓缓坐回位置,原本刚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绝望的阴影。

坏消息是,实际情况比他预测的还要糟糕得多。

而更坏的消息是,这糟糕的现实,已经兵临城下。正是:

鼙鼓未歇麴旗至,算尽兵机亦枉然。

欲知文聘如何对敌,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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