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武成殿大朝会如期举行。因盐商罢市风潮愈演愈烈,关乎国计民生,此次朝会规模甚大,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员皆需参朝,殿内班次林立,气氛凝重。
然殿中多数官员,或本身即为盐业受益者,或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与此事并无直接利害关系,故多持明哲保身之态,缄口不言,静观其变。
然政事堂诸位相公作为百官之首,却无法保持沉默。汪若海汪阁老率先出班,持笏奏道:“启奏陛下、圣母。盐商罢市,关乎民食与国税,亟需安抚。臣以为,当速派观风使前往两淮、河东等盐区,宣示朝廷德意,严惩一二蠹吏,以安众商之心。待市面平息,再图缓缓整顿。”
话音未落,彦文杰彦阁老即刻出列反驳,全然不见前番合力对付凌云时的“同心同德”:“汪相此言,未免姑息养奸!盐商聚众罢市,胁迫朝廷,此风断不可长!依臣之见,当立即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组成三司推事,严查为首滋事、煽动罢市之奸商,从重治罪,以儆效尤!如此,方可彰显朝廷威仪,杜绝后患!”
汪阁老冷笑:“严刑峻法,只会激化矛盾!若逼得盐商彻底离心,私盐泛滥,国税大亏,彦相可能负责?”
彦阁老反唇相讥:“一味怀柔,只会助长其嚣张气焰!今日敢罢市,明日就敢做甚?此例一开,国将不国!”
两位宰执于御前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殿内气氛愈发紧张,却于实际问题毫无裨益。
正当此时,一人排众而出,声清而气朗:“臣弘文馆直学士凌云有奏!”
众臣目光霎时聚焦。汪、彦二相亦暂停争执,冷眼睨之,齐声呵斥:“朝堂之上,相公议政,岂容尔小小学士插言?退下!”
凌云不慌不忙,躬身揖礼,从容道:“非是下官妄言。乃圣母皇太后特旨,命臣与会,以备咨询。” 此言一出,二相顿时语塞,面色难看,只得悻悻然不再言语。太后珠帘之后,并无异议,显是默许。
吏部尚书崔彦昭见状,出言圆场,问道:“既如此,凌学士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凌云先谦道:“崔尚书谬赞,下官岂敢称高见。” 旋即话锋一转,直指核心:“下官只是疑惑,敢问汪相、彦相,于此次盐商罢市之起因、细节、诉求,究竟知悉多少?若不明就里,便空谈‘怀柔’或‘镇压’,岂非如盲人扪烛,徒劳无功?”
他不等二相反驳,续道:“据臣所知,此番风波,根源在于盐业产销,权责不清,利弊壅塞。各地盐商,散如一盘沙,无有代表,遇有不公,申诉无门,唯有聚众请愿,乃至行此罢市下策。故臣之浅见,当务之急,非镇压,亦非空言安抚,乃在于疏通二字!宜速成立一半官半民之‘盐业总社’,由各大盐区推举德高望重、家底殷实之盐商代表入驻京师,与户部度支司、盐铁转运司定期议事,共商引额分配、盐价核定、运输章程等。如此,下情得以上达,政令得以畅通,纷争自可消弭于萌芽!”
话音刚落,便有御史出列质疑:“凌学士此议,岂非培植民间势力,与官府分庭抗礼?若其借机坐大,尾大不掉,如之奈何?”
凌云慨然反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煌煌天威,难道还惧怕一群手无寸铁、仰仗盐引为生的商人?设立会所,正在于将其纳入规制,便于管理引导,正是强干弱枝之策!莫非任其散漫民间,动辄聚众闹事,反倒更利于朝廷管束不成?”
盐铁转运使闻言,若有所思,出班奏道:“凌学士之言,不无道理。设立盐商代表议事之制,或可一试。具体章程,容臣与户部详议后上呈。”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暂告一段落时,凌云忽似想起什么,奏道:“臣方才想起,圣母另有口谕,请诸位相公、相关有司大臣,移步紫宸殿偏殿议事。”
众臣虽感突兀,但闻是太后旨意,便依序前往紫宸殿。
偏殿内,慈圣皇太后已于珠帘后端坐。待众臣礼毕,太后开口道:“凌卿,可将你方才未尽之言,于此详陈。”
“臣遵旨。”凌云揖礼,从容不迫,抛出早已思虑成熟的三条建议:
“其一,疏理旧债,分年纳课。 以往盐商占阄、守支积弊甚深,许多盐商手握旧引,却多年支不到盐,血本无归,此乃怨气之源。请朝廷明旨,承认旧引有效,由盐铁转运司统筹,根据各盐场产量,制定章程,分三到五年,逐步兑付旧引盐额。期间,旧引可抵缴部分新引课税。此谓‘分期偿还’,予盐商以喘息之机,显朝廷守信之诚。
其二,划区承销,总其大纲。 借鉴漕运‘纲法’,将全国盐区划分为若干承销区域。由‘盐业总社’推举或由朝廷指定家业雄厚、信誉卓着之大盐商为‘纲首’,总揽该区盐斤运输销售。其余中小盐商可认股加入,或从纲首处分销。纲首对朝廷负责,保证课税足额,稳定盐价。此谓‘总分经销’,可减少中间盘剥,降低流通之费,使盐价得平,私盐得抑。
其三,明定盐价,官督商销。 各区域盐价,由度支司、转运司会同该区纲首,根据产地成本、运输费用、合理利润及国税额度共同议定,报朝廷核准后张榜公布,严禁随意抬压。朝廷派巡盐御史严密监察。此谓‘官督商销’,兼顾国课与民食。”
此三策,融合了后世诸多经济智慧,在此刻的唐廷,显得尤为新颖且系统。凌云娓娓道来,殿内诸公,包括汪、彦二相,虽面色各异,然细细思之,却觉此乃目前打破僵局、切实可行之方略,竟一时无人出言反驳,算是默许。
太后见状,微微颔首,显然甚是满意,遂下谕:“凌卿所陈三事,颇中肯綮。便依此意,由户部、盐铁转运司会同政事堂,细化章程,尽快推行。”
盐政大事初定,凌云忽又奏道:“圣母,臣尚有一议。此番风波,起因于郎报泄露案情,致群情汹涌。为防此类事件重演,臣请于中书省下设一‘郎报详正官’,专司审核郎报内容,凡涉重大敏感之事,未经核准,不得刊载。”
太后问道:“卿以为何人可任此职?”
凌云目光扫过班列,落于东阁大学士陈希烈身上,奏道:“陈阁老持重敦厚,学识渊博,堪当此任。”
陈邦国一听,此职看似清要,实为文牍琐碎之役,且易得罪各方,岂是宰相所为?忙不迭出班推辞:“臣谢凌学士举荐!然臣老迈,恐难胜任此需精详敏锐之职。臣观凌学士身为中书舍人,掌管文书制诰,正是郎报之源,由凌学士兼领此‘详正’之事,名正言顺,事半功倍!”
太后见凌云方才献策有功,正欲示恩,且觉陈希烈之言有理,便顺势下谕:“陈卿所言甚是。便着凌云以中书舍人本职,兼领‘郎报详正事’,用心当值,勿负朕望。”
凌云即刻躬身领旨:“臣,谢恩!”
一场席卷京师的盐政风波,竟在凌云连番操作下,初步落定。而凌云本人,不仅进一步巩固了在盐务革新中的地位,更意外获得了一个能够直接影响舆论风向的关键职位——郎报详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