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凌云于寓所书房内,正与小荷调笑,权作排遣白日之郁气。忽闻院门处传来剧烈拍打与呵斥之声,未及反应,便见邑司令领着数名豪奴,竟不顾阻拦,强行闯入院中!
“搜!给咱家仔细搜!务必找出严正则!”邑司令尖声下令,神色焦躁。
众豪奴如狼似虎,不顾阻拦,径自闯入各房翻箱倒柜,一时间鸡飞狗跳。小荷吓得花容失色,躲于凌云身后。凌云面色铁青,强压怒火,斥道:“邑司令!尔等眼中可还有王法!竟敢夜闯朝廷命官宅邸!”
邑司令皮笑肉不笑:“凌学士,咱家也是奉命行事,多有得罪!只要交出严正则,咱家即刻便走!”
然而,众豪奴将小小寓所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不见严正则踪影。邑司令脸色愈发难看,悻悻然瞪了凌云一眼,只得撂下句“走着瞧”,便带人灰溜溜离去。
凌云心知定是公主得了消息,欲抢回严正则这关键人证。他暗自冷笑,幸得自己早有防备,已将严正则秘密转移他处安置。
翌日,凌云入弘文馆直房当值。方坐定不久,忽闻门外一阵喧哗,竟见永嘉长公主身着常服,不顾内侍省阻拦,径直闯入其公房!
“凌云!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公主凤目含煞,劈头便斥:“本宫待你不薄,你竟如此回报?将严正则藏于何处?速速交出来!”
凌云心下凛然,面上却故作糊涂,揖礼道:“殿下何出此言?臣惶恐。严公乃朝廷赦归之良民,行止自由,臣何来‘藏匿’一说?”
公主冷笑:“休要装傻充愣!你以为昨夜之事能瞒过本宫?你若再不交人,莫怪本宫不讲情面!那严玉娘尚在本宫手中,信不信本宫即刻将她送入最下等的营妓之中!”
闻听此言,凌云眼角微跳。他心知公主盛怒之下,未必做不出此等事。他沉吟片刻,忽道:“殿下,非是臣不愿交人。实乃你我目的殊异,纵是合作,亦恐徒伤和气,于事无补。”
公主明显不信,逼问道:“目的殊异?哼!那你倒说说,你费尽心机,扳倒汪四郎,握紧严氏父女,究竟所图为何?”
凌云整了整衣冠,神色倏然转为肃穆,朗声道:“臣之所图,非为一己之私利。乃欲根除盐政积弊,革故鼎新,使亭户得安其业,盐商得循其道,百姓得食贱盐,朝廷得增其税!为社稷之稳固,百姓之生计,尽一份绵薄之力,为吾皇开元盛世之伟业,添砖加瓦!”
此言一出,公主先是愕然,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阴阳怪气道:“哟!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凌云,本宫认识你这么久,只知你勾搭良家妇女、钻营权势是一把好手,却不知你还有这般‘忧国忧民’的觉悟?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呐!” 她语气转冷:“好!本宫倒要看看,你如何‘根除积弊’,‘为盛世添砖加瓦’!我们走着瞧!” 说罢,拂袖而去。
凌云望着公主离去的背影,心知二人矛盾已不可调和。公主为何如此恼怒?只因她,乃至其母慈圣太后及其所属外戚集团,正是现行盐政下最大的受益人之一!通过掌控部分盐引发放、干预支盐次序、乃至纵容私盐贸易,其家族及其关联的勋贵、宦官势力攫取了巨额财富。凌云若要真正改革盐政,势必触动其根本利益,此乃死结,无法化解。
起初,朝中诸公以为盐商闹一闹,朝廷稍作安抚,惩办几个出头鸟如汪四郎,此事便会渐渐平息。不料,严玉娘散播消息,凌云推波助澜,加之盐商积怨已久,竟致风波愈演愈烈。越来越多的盐商从各地涌入京师,聚集于户部、宫门前陈情请愿,声势浩大,甚至开始串联,酝酿更大规模的罢市行动。事态渐有失控之象。
慈圣皇太后见民间怨气沸腾,恐生大变,终于下旨,将于翌月初六召开大朝会,专议盐政之事,以求解决之道。
凌云接到朝会通知,心下沉思。太后此举,是真欲革弊,还是迫于压力,意图安抚?亦或是想借此机会,重新平衡各方势力,甚至……将自己推出去当替罪羊?
然而,直到朝会前一日,凌云仍未收到任何关于让自己在朝会上发言或备询的通知。这让他倍感屈辱与愤懑——自己一手掀起的风波,到头来竟似被排除在核心议事圈之外?莫非朝中诸公,乃至太后,皆认为自己人微言轻,无足轻重,不配参与此等军国大议?
此种被轻视之感,激起了凌云强烈的斗志。他决定,必须抓住严正则这把钥匙!
他再次来到秘密安置严正则的处所。连日来,严正则因女儿被掳、家业尽毁、看透世情,心灰意冷,竟萌生出家避世之念。无论凌云如何威逼利诱,晓以“复仇”、“重振家业”之大义,他只是闭目枯坐,默然不语,仿佛已魂游物外。
凌云正无计可施,一旁随侍的长随张三忽然怒上心头。他虽为仆役,却也读过几年圣贤书,见严正则如此颓丧,不顾尊卑,上前大声斥道:“严公!你也曾是读书明理之人!岂不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等寒窗苦读,所为何来?非为功名利禄,实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如今盐政崩坏,非止你严家一门之冤!两淮、河东、河北…天下多少盐户、盐商深受其害,数千家生计悬于一线,眼看就要被那些蠹虫啃噬殆尽!你手握关键证词,熟知内情,竟能无动于衷,只求一己之清净,遁入空门了事?你这读的什么圣贤书!你这心中,可还有半分天下苍生!”
这一番斥责,如晨钟暮鼓,重重敲在严正则心上。他浑身剧震,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浑浊的眼中渐渐恢复神采,继而涌出复杂的热泪。他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袍,竟对着身份卑微的张三,郑重其事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小哥……一言惊醒梦中人!老朽……惭愧!惭愧啊!”
他转向凌云,目光已变得坚定:“凌大人!老朽愿将所知盐政弊端、权贵勾连、沧州盐场盘剥之情状,尽数陈于驾前!只求大人……能救小女脱困,并以此残躯,为天下盐业清明,略尽绵薄!”
凌云见状,心中暗叹:“两个读书读傻了的人……” 然面上却露出欣慰之色,扶起严正则:“严公深明大义,本官佩服!明日朝会,便是你我为民请命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