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县长的算盘
南水县的困局，如同夏日暴雨前浓重得化不开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工厂停摆，市面萧条，工人家庭积蓄耗尽，整个县的经济血液循环似乎已经停滞。就在这近乎绝望的关口，一个消息如同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起来——县长常旺，要亲自召开全县经济工作紧急会议。
会议在县人民委员会那间最大的会议室里举行。气氛比窗外阴郁的天空还要凝重。长条会议桌旁，坐着县里各个关键部门的头头脑脑：新任的工业口负责人、财政科长老马、粮食局局长、供销社主任，还有几位主要工厂的代表，包括玻璃厂的张涛和钢铁厂的一位副厂长。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个厚厚的搪瓷茶杯，袅袅白汽升起，却驱不散眉宇间的愁云。
县长常旺坐在主位，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眼神沉稳而锐利，扫视着在场每一个人。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那笃笃的声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都说说吧，”常旺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各家的情况，到底到了哪一步。不要念稿子，就说实在的。”
沉默了片刻，张涛第一个站了起来。他手里没拿任何材料，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常县长，各位领导，玻璃厂……已经彻底停工二十三天了。厂里账上，一分钱没有。拖欠工人工资三个月，食堂断粮。工人们……工人们现在是在靠变卖家当，或者四处借债度日。再这样下去，我怕……人心就彻底散了。” 他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哽咽，重重地坐了回去。
紧接着，钢铁厂、农机厂、纺织厂的代表也相继发言，情况大同小异——资金链断裂，生产难以为继，工人生活陷入极端困境。财政科长老马汇报了县里同样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粮食局局长则面色为难地表示，国库粮主要是保障城镇户口居民的基本定量，很难大量、持续地支援工厂；供销社主任则抱怨商品滞销，流动资金被大量占用，收购农副产品的钱都拿不出来。
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常旺默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手指依旧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等到所有人都说完了，他才缓缓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南水县地图前。
“都说完了？那我说几句。”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决断的力量，“困难，大家都看到了，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但是，坐在办公室里唉声叹气，解决不了问题！工厂必须恢复生产，工人必须要有活路！这是我们当下最紧要的任务！”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现在，我们就像个当家的，家里快揭不开锅了，米缸里就剩那么点底子，是先给壮劳力吃，让他有力气去挣下一顿，还是大家平分，一起饿死？”
这个朴素的比喻，让在场的人都抬起头，看向他。
“我的意见是，”常旺斩钉截铁地说，“集中力量，保障重点，先让机器转起来！财政上，老马，你牵头，把各个单位能挤出来的、非紧急的资金，全部归拢起来，成立一个‘生产恢复应急资金’，数量不多，但要用在刀刃上！粮食局，在不影响城镇居民基本定量的前提下，想办法挤出一部分粮食，优先保障几家重点工厂即将复工的工人食堂！让他们能吃上饭，才有力气干活！”
他指向地图上的几个点：“钢铁厂，不能停炉，停了损失更大！玻璃厂，要尽快想办法恢复，哪怕先开一条生产线！供销社，组织人手，清点库存，那些积压的非紧要商品，想办法降价处理，哪怕亏一点，也要尽快回笼资金！同时，派人下去，到各公社、大队，用我们有的工业品，去换、去协调他们手里的农副产品，鸡蛋、蔬菜、甚至红薯都行！互通有无，活络起来！”
这一系列指令，清晰而果断，试图在死水中搅动起一丝波澜。但这其中涉及到的，是极其艰难的资源调配和平衡。
粮食局局长面露难色：“县长，城镇居民的口粮是红线，动不得啊。而且，这点粮食投下去，对那么多工人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我知道是杯水车薪！”常旺打断他，“但这是态度！是信号！要让工人们看到，县里没有忘记他们，还在想办法！先解决一部分人的吃饭问题，稳住局面，生产才能恢复，生产恢复了，才有可能产生效益，逐步解决更多人的问题！这叫勒紧裤腰带，挤出一口气！”
他又看向工业口的负责人和新任的工业局干部：“你们，立刻组织技术骨干，成立工作组，下沉到各个厂里去！不是去指手画脚，是去帮着想办法！设备能修的修，原料能找替代的找替代，哪怕先接一些小订单，维持最低限度的运转也行！要算活账，算长远账，不能死盯着眼前这一本烂账！”
会议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常旺像是一个精打细算的管家，在有限的资源盘子里，一点点地权衡、调配。他驳回了某些不切实际的请求，也压下了部分部门的畏难情绪。他反复强调着一个核心：恢复生产是唯一的出路，而恢复生产的前提，是必须优先保障一部分核心工人的基本生存。
最终，一个极其艰难、处处透着捉襟见肘的《关于南水县工业企业应急恢复生产的初步方案》被确定下来。方案里的每一个数字，都透着无奈和勉强，但这已经是常旺和县政府在当前条件下，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和平衡。
散会后，常旺独自一人留在会议室，站在窗前，望着暮色渐合的县城。街道上灯火稀疏，一片冷清。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疲惫。
秘书轻轻走进来，给他换了一杯热茶。
“县长，这么安排，下面……特别是那些分不到多少资源的厂子和工人，恐怕会有意见。”秘书小声提醒。
“有意见是肯定的。”常旺叹了口气，“但现在，只能先顾一头了。这就好比救火，水不够，只能先扑灭最旺的那一处，防止火势蔓延。希望……他们能理解吧。”
他知道，这个方案远非完美，甚至可能引发新的矛盾。但这盘死棋，他必须试着去走活。调集有限的物资优先保障部分工厂恢复生产，试图重新启动县域经济的微小齿轮，这是他作为一县之长，在当下所能打出的，最现实，也最无奈的一张牌了。
夜色中，南水县城依旧沉寂。但县政府会议室里亮起的这盏灯和刚刚定下的那个艰难方案，或许，能给这座困顿的城池，带来一丝微弱却至关重要的希望。
（第三百六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