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抉择
南水县的六月末,空气像是凝固了的粘稠米汤,闷得人透不过气。往年这个时候,蝉鸣聒噪,绿意葱茏,总还带着些盛夏的生机。可今年,连蝉声都显得有气无力,街道两旁的樟树和榕树,叶子也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倦意。一种比天气更沉闷的、令人窒息的气氛,笼罩着这座小城,源头,便是那几家曾经机器轰鸣,如今却步履维艰的工厂。
工业局会议上的争吵与无奈,如同一个不详的预言,正在加速变为现实。玻璃厂的困境并非孤例,它只是第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紧随其后的,是更广泛的、系统性的危机爆发。
钢铁厂的炼钢炉虽然还在燃烧,但火焰似乎都弱了几分。原料供应时断时续,焦炭质量也大不如前。更致命的是,工人们的体力明显跟不上了。王建国所在的车间,这个月已经发生了两起不算严重,但足以警示的操作失误,都是老师傅因为饥饿导致的短暂眩晕造成的。厂里下达的“大干快上三十天,誓为钢铁元帅添光彩”的政治任务指标,像一座大山压在每个人心头。完不成,是政治问题;可饿着肚子去完成,那是要命的问题。
“老王,这……这能行吗?我这手都在抖。”一个年轻炉工擦着额头的虚汗,看着通红的钢水,声音发虚。
王建国沉着脸,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凉开水。“不行也得行!上面盯着呢!”他的话硬邦邦的,却掩不住底色的疲惫。他比谁都清楚,这样强撑下去,出事是迟早的。
农机厂的情况更糟。仓库里堆满了新生产的脱粒机和犁铧,都是按照“跃进”标准加码生产的,可大部分都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之前学着玻璃厂“先进经验”赊销出去的那部分,货款回收遥遥无期。厂里连购买基本钢材和零部件的钱都拿不出来,生产线时开时停。工人们守着堆积如山的产品,却领不到足额的工资,食堂的伙食也一降再降,人心彻底散了。
“还干什么干?干得多,饿得快!”有工人在车间里公然抱怨。
“就是!生产这么多铁疙瘩,能当饭吃吗?”立刻有人附和。
车间主任想管,张了张嘴,看着一张张菜色的脸,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自己家里,也快揭不开锅了。
纺织厂的女工们,日子同样难熬。挡车是需要高度集中精力的工作,可饥饿带来的头晕、眼花、手抖,让生产效率和质量都急剧下滑。次品率显着升高,机器停台率也在增加。厂领导急得跳脚,上面催缴“跃进布”的任务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可工人们连走直线都费劲,哪还有力气和精力去保证产量和质量?
王红回到家,经常是连话都不想说,瘫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神。李秀兰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脸庞,心疼不已,只能变着法子把家里的食材做得更精细些,更多花样出来,那碗加了秒杀商品的干贝丝和虾米熬的粥,成了王红每天下班后唯一的慰藉。
“红啊,要不……咱跟厂里说说,请两天假?”李秀兰试探着问。
王红虚弱地摇摇头:“妈,不行。现在正是‘攻坚’的时候,请假?那不是往枪口上撞吗?轻则扣工资,重则……唉。”
饥饿,与高高在上的政治任务,就这样将每一个普通工人架在了火上烤。是要命,还是要所谓的“政治觉悟”?这个残酷的选择题,以前只存在于理论中,如今却血淋淋地摆在了每个人面前。
而处于风暴眼的玻璃厂,矛盾则更为尖锐。李光明的“赊销奇迹”彻底破产后,厂子就像一个被抽干了血液的巨人,轰然倒地,只剩下僵硬的躯壳和一地鸡毛。工资发不出,原料买不回,食堂彻底断粮,只剩下几口熬着不见米粒的“双蒸饭”(注:一种通过反复蒸煮让米粒膨胀,看似量多实则不经饱的做法)的锅。
工人们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没有了。起初是消极怠工,机器空转,人坐在旁边发呆。后来,开始有人公开质疑。
“李厂长!这活儿没法干了!肚子都填不饱,哪有力气搞生产?”
“就是!完不成任务是以后的事,现在饿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我们要吃饭!我们要活命!”
面对工人们越来越直白的诉求,李光明彻底没了章法。他试过再次画饼,但无人再信;他想过强行压制,但看着那一双双因饥饿而泛着绿光的眼睛,他心底发寒,不敢真的把矛盾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只能一遍遍地往工业局跑,希望能从上面抠出一点救命钱粮,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刘启明局长自身难保,地区同样资金紧张,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县级玻璃厂的死活?
绝望之下,一些胆大的工人开始“自谋生路”。有人偷偷拿了厂里一些不值钱的小件产品,或是以前剩下的边角料,跑到黑市上去换点红薯、杂粮。这种行为一旦被发现,后果严重,但在生存的本能面前,纪律和恐惧都显得苍白无力。
张涛和雷师傅等老骨干,看着厂里这副乌烟瘴气的景象,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他们私下里找到王超,语气沉重。
“王厂长,再这么下去,厂子就真的完了!”雷师傅捶着自己的腿,“工人们都快成土匪了!”
张涛则更担忧安全:“设备缺乏保养,工人精神不集中,我担心会出大事故啊!”
王超沉默地听着。他通过陈守义平价散出去的那些粮食,对于整个南水县庞大的需求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只能勉强护住身边一小圈人。面对这席卷而来的系统性崩溃,他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抬头望向玻璃厂的方向,那里曾经机声隆隆,如今却一片死寂。他仿佛能看到,在那空洞的厂房里,饥饿与政治任务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惨烈的拔河,而绳子的两端,拴着的是几百个工人和他们家庭的生死存亡。
这场违背客观规律的“大跃进”,终于将它最残酷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当口号无法填饱肚子,当指标不能代替粮食,所谓的“政治任务”,在生存的本能面前,正面临着最严峻的拷问。而答案,似乎已经不言自明。
(第三百五十三章 完)